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月的第一場雨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59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在那些師兄們自大澤青山中回到南衣城之後,南衣城的防守壓力便小了許多。

    許久沒有休息過的陸小小終於有了點時間,向後退去,稍稍喘息着。

    腹部的傷口已經裂開了,陸小小不得不退到最後面,割下一段衣裳,忍着疼痛重新將那裏層層環繞着包了起來。

    南衣城頭之上已經沒有了多少黃粱大軍。

    劍宗師兄們化作劍光匯聚到一起,無比強硬地撕開了那些黃粱大軍與巫鬼道冥河之人的陣線,那些皓然無比的劍光,便如同星河垂落人間,硬生生將那些悍不畏死向前推進的大軍逼得向後退卻了兩三裏。

    而後這場不知爲何而來的深夜之戰,便在夜色之中匆匆落下了帷幕。

    黃粱之人這一次沒有退到大澤邊,而是停在了青山上下。

    劍宗師兄們也沒有追上去。

    帶着一身血色回到了城頭之上。

    盤坐下來,開始恢復着元氣。

    當然,黃粱之人的退去,自然並非全是那些自大澤中歸來的劍宗弟子們的功勞。

    大軍本身下午便已經經歷過一場鏖戰,沒有休息多久,他們便再度發起了進攻,本身體力便有所不足,夜晚又與那數萬嶺南劍修大戰過一場,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劍宗弟子們的歸來,自然加速了軍心的動搖。

    當第一個人開始在那些劍光裏產生退後的情緒的時候,便會有第二個。

    於是這種情緒蔓延開來,很快黃粱大軍便開始向後退去,停在了那些被劍火燒燬的青山上下。

    陸小小包紮好了傷口,待到城頭已經漸漸安定下來,才走到城牆邊,看向城外無比慘烈的人間。

    那裏已經見不到大地原本的模樣。

    在鮮血澆灌之後,又在不斷地踩踏之中,變成了一片泥沼般的模樣。

    無數的斷刀斷劍斜斜地插在大地之上。

    許多斷肢像是生在杆上的玉米一樣掛在刀劍之上。

    陸小小沉默地收回視線。

    低頭看着自己那柄已經結了厚厚的黑紅色血痂的劍,劍上有着不少的豁口,有些是砍骨頭留下的,有些砍空了,砍在城頭之上留下的。

    重鑄自然要花上不少錢,但是不重鑄也可以,繼續用下去,時日久了,那些豁口便會在不斷的出劍中,被融化的劍身覆過。

    用劍本就是一種磨劍。

    那麼方纔天上那柄劍呢?

    陸小小擡頭看向南方天穹。

    當那些劍宗師兄們化作劍光回到南衣城的時候。

    不少人都看見了那一道向着天穹逆向而去的劍光。

    一如流星一般。

    極爲迅速地穿梭在天穹之間。

    那種速度,便是一百個陸小小也無法追及。

    是以待到南衣城的這場戰爭平息了之後,陸小小便擡頭看向天穹,試圖尋找先前那一道劍光的所在。

    可惜先前的時候,那道劍光便已經因爲過於迅捷,如同驚鴻一現一般在世人目光之中匆匆出現,而後消失在了南方的天空之中。

    師兄們在做什麼?

    又要去做什麼?

    陸小小沉默地擡頭看着天空,靜靜地想着。

    可惜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入道境劍修。

    哪怕因爲自己的包子太好吃,而與張小魚有些熟悉,但是依舊很難接觸到許多真正的東西。

    陸小小沉默地在城頭站了許久,又低下頭來,看向城頭之上正在拖着疲倦的身體清點着城頭屍體的嶺南師兄弟們,什麼也沒有說,緩緩走了過去,一同打掃着戰場。

    一直到過了許久,陸小小才向後退了下來,一如先前一般,靠在後方的城牆邊,坐了下來,靜靜的擦拭着劍身,那些血色已經凝結了太厚,陸小小只好從一旁撿了一些斷劍,小心地刮着那些血痂。

    直到劍身原本的模樣漸漸露了出來,陸小小才停了下來,身周劍意小心的擴散開來,在那些劍宗師兄們調息的元氣渦流邊緣,吸納着元氣,填補着神海之中的空缺。

    ......

    張小魚身上的血色又濃厚了幾分。

    或許是因爲白衣的緣故,所以那些血色更爲鮮豔。

    像是一朵一朵的大紅色花朵在白衣之上層層疊疊地烙印下來,才形成了這般狼藉的模樣。

    身前懸浮着的鸚鵡洲無比熾熱。

    偶爾便發出一些呲呲的聲音。

    張小魚原本以爲是一些血滴落的聲音。

    只是那些寒意襲來的時候,張小魚擡頭看向天穹,才發現已經開始緩緩的下着小雨。

    雨水滴落在劍身之上,甚至來不及洗一下血污,便在那種熾熱的溫度之中,呲的一聲化作了蒸汽,消失無蹤。

    最初只是幾滴小雨,而後雨水漸漸地便大了起來。

    淅淅瀝瀝地落在城頭之上。

    但不是春雨了。

    而是夏雨。

    張小魚看着深沉的夜色。

    平靜地想着。

    大風歷一千零三年,四月的第一場雨。

    來得並不算晚。

    可以說是剛剛好。

    倘若是在先前的戰鬥中落下的話,許多劍修可能在疲倦之中,都握不住因爲淌滿了鮮血而無比溼滑的劍鞘。

    張小魚在城頭之上坐了下來,將漸漸冷卻下來的鸚鵡洲放在了膝頭,任由這場雨水沖洗着一身的血色。

    一直洗了許久,劍上的血色漸漸褪去。

    但是白衣上的沒有。

    在雨中一身鮮紅之色,頗爲惹眼。

    梅曲明與南德曲二位師兄站到了張小魚的身旁。

    三人一同看向數裏外停留的那些損失慘重的黃粱大軍。

    “師弟有沒有想明白?”

    南德曲看向張小魚說道。

    張小魚輕撫着膝頭鸚鵡洲,平靜地說道:“或許是大澤裏的東西,也是他們未曾想過的。”

    梅曲明頗爲贊同的點着頭,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既然師弟他們看見了那些乘舟之人,公子無悲他們自然也看見了。這種情況下再度向南衣城發起衝擊,很顯然那是出自他們意料之外的東西。”

    南德曲沉默少許,說道:“但不管怎樣,按照師弟們所說,那些乘舟之人是向着南衣城方向而來的。”

    既然是向着南衣城而來,不管二者是不是同一條河流之中的東西。

    對於南衣城而言,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張小魚沉默着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沒有回來的是哪兩位師兄?”

    “姜葉與懷民。”

    張小魚擡頭看向天穹,靜靜地看了很久。

    他來劍宗的時候,這些師兄們都已經藏起來了,張小魚只與他們打過牌,沒有見過他們的劍,所以張小魚自然很難從那些天穹之上一閃而過的劍光之中判斷出究竟是哪些師兄。

    “所以先前在天上的是姜葉師兄?”

    張小魚總覺得那些劍意裏有股菜味。

    “應該便是的。”

    “他要去做什麼?”張小魚看着梅曲明問道。

    梅曲明撓撓頭說道:“不知道,只是哪怕是要破開那些巫痕落點,也大可不必這麼招搖。按照師弟所說,姜師兄應當是去了大澤最裏面的巫山主峯之下,或許是在裏面看見了什麼東西?”

    張小魚與南德曲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樣。

    南德曲仔細回想着方纔的那一道劍光之勢,緩緩說道:“他應當已經被大澤之中的南楚靈巫發現了,方纔那一劍的速度過於迅速,已經遠超尋常劍光之勢,應該便是強行燃燒神海元氣,把自己當成了劍來用了。”

    張小魚與梅曲明都只是靜靜地看着那邊,什麼也沒有說。

    沒有去問他能不能從那邊離開。

    這是一個頗爲沉重的問題。

    “懷民師兄呢?”

    張小魚問道。

    梅曲明與南德曲都是一臉茫然,梅曲明想了許久,說道:“師兄弟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在最初進入大澤之後不久,他們便沒有再看見懷民師兄。”

    南德曲緩緩說道:“懷民最後的消息,是在姜葉那裏得知的。”

    那三位師弟問姜葉,大澤裏怎麼辦?

    姜葉說交給他與懷民師兄。

    張小魚沒有再說什麼,在城頭上靜靜地看着夜雨之中的人間。

    過了許久,張小魚在這場夏雨中站起身來,將鸚鵡洲收進破破爛爛的劍鞘,轉身看向南衣城內墓山方向。

    “懷風師兄那邊沒有過動靜嗎?”

    梅曲明搖了搖頭。

    南德曲輕聲說道:“沒有動靜是好事。懷風他只差一步入大道,自然能夠見到的東西要比我們多,他安安穩穩地坐在同歸碑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張小魚在城頭之上長久地看着南衣城人間,南德曲說得自然是事實。

    倘若他們這邊守不住了,南衣城的一切希望自然便要落在懷抱了一道風雨道術的陳懷風身上。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世人,還是劍宗弟子,都無人知道倘若激發了同歸碑,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張小魚看着那邊,卻是突然愣了愣。

    二位師兄見張小魚這般模樣,卻也是向着那邊看去。

    只見一個小少年揹着劍,正在往這邊走着。

    正是胡蘆。

    張小魚蹙了蹙眉頭,看向一旁的兩位師兄,說道:“是你們讓他來的嗎?”

    梅曲明給張小魚腦袋來了一下,說道:“你想什麼呢,小胡蘆這種修爲,我們讓他來做什麼?”

    南德曲回頭看向城頭之上那些都是一身血色的嶺南劍修,輕聲說道:“來都來了,自然不好再讓他離開。”

    張小魚原本想下去將胡蘆帶走,聽到南德曲這句話,卻也是沉默下來。

    確實如此。

    嶺南劍修都在城頭之上,已經來到了這裏的胡蘆,自然也沒有離開的理由。

    畢竟小胡蘆也是入道境的劍修。

    只是連劍宗諸位師兄與那麼多嶺南劍修都打成了這般悽慘的模樣,只是一個小少年胡蘆,自然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存在。

    梅曲明卻是緩緩說道:“南衣城只有劍修嗎?”

    南德曲與張小魚都是看了過去,而後輕聲說道:“當然不只有劍修。”

    只是在這場戰爭的伊始,許多人便沒有再出來過,真的便像隱入了人間一般。

    只有嶺南劍宗帶着那種愚蠢的熱愛與責任感,從鳳棲嶺上走了下來,站在了南衣城城頭之上。

    張小魚明白了梅曲明師兄的意思,身後鸚鵡洲出鞘而去,化作劍光穿過長街。

    小胡蘆帶着滿腔的意氣風發,在街頭走着走着便被一道劍光帶走,送去了墓山之上。

    墓山之上的陳懷風坐得好好的,便見一道劍光而來,而後一臉茫然的小少年胡蘆暈頭轉向的張望着四周。

    “我怎麼又在這裏了。”

    陳懷風看向那柄南島借給張小魚的鸚鵡洲,大概明白了什麼,輕聲笑了笑,說道:“你難得不是一直都在這裏嗎?”

    小胡蘆在陳懷風身旁坐了下來,撓着腦殼說道:“不對,我下午的時候就離開了墓山了,然後還回了一趟劍宗。對啊,我要去城頭之上找師兄們來着。”

    小胡蘆說着又站了起來,向着墓山下走去。

    只是纔始擡腿,便被劍風捲了回來,重新落在了陳懷風身旁。

    “師兄這是什麼意思?”

    胡蘆頗爲不解的看着陳懷風。

    後者回看了一眼南衣城南,輕聲說道:“這是師兄們的一點私心。”

    胡蘆看着那柄向着南方夜色而去的帶着濃重血氣的長劍,沉默了少許,說道:“什麼私心?”

    陳懷風一手握着枸杞劍,一手在懷裏捧着那一道風雨道術,看着面前懸浮的同歸碑,緩緩說道:“因爲大澤裏又有一些東西出來了,你小魚師兄他們不知道接下來劍宗與南衣城要面對什麼,所以爲了保險一點,決定讓你遠離這場戰爭。”

    胡蘆用了很久,才分辨出來陳懷風話裏的意味。

    “師兄們是在爲劍宗留下後路?”

    陳懷風沉默了少許,說道:“確實如此。”

    “叢心還一直在劍宗園林裏。”

    小胡蘆輕聲說道。

    陳懷風看向城北那個劍宗園林。

    自從有個少年忘記了一些東西之後,小叢心便很少走出那座樹屋,經常坐在窗口沉默的看着人間細雨暮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懷風靜靜的看着那裏很久,才輕聲說道:“叢心她不一樣的。”

    胡蘆抱着劍,還想說什麼,陳懷風卻是繼續說道:“更何況,既然你師兄們還在,自然用不到你這樣一個小少年去人間出風頭。”

    陳懷風說着便笑了起來,轉頭看着一旁的胡蘆。

    “師兄們已經不年輕了,再過幾年就要老了,這個風頭,當然還是師兄們去出比較好,總不能像城外青山下那個師兄一樣,修了一輩子劍,種了一輩子花,最後垂垂老矣的時候,才能讓人間看一看他的劍吧。”

    小胡蘆抱着劍悶悶的坐在那裏。

    陳懷風自然能夠理解他的心情,輕聲說道:“老了的劍,當然不如年輕的劍快,也不如年輕的劍瀟灑,所以那位師兄死前,應該還是有着不少的遺憾。”

    小胡蘆悶悶的說道:“那萬一你們把風頭出完了,日後沒有我們的風頭出了怎麼辦?”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那倒時師兄去乾點壞事,讓你來出風頭。”

    “......”

    小胡蘆一句話都不想說,抱着劍向後一倒,惆悵地看着滿天雨水。

    陳懷風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回過頭去,長久的看向南方大澤之中。

    那裏也許有劍光正在落下。

    ......

    雨水漸漸越來越大。

    分明春日的尾巴不久前還在人間四處逗留着,然而這場雨水裏卻是已經全然找不到半點春日溫柔的味道。

    只是淒冷無情的落向人間,將那些沉積於大地之上的血污沖刷而去,落入南衣河中流走,直到匯入那片大澤之中。

    公子無悲平靜地站在雨水青山之上,看着那些在大雨青山之中尋找着棲息之地的南方大軍。

    南楚靈巫叔禾便在一旁,同樣什麼也沒有說。

    這場倉促之中的再度進軍,便是叔禾的命令。

    公子無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任由他們再度殺向南衣城。

    自下午之後,公子無悲便什麼也沒有說過,只是安靜的站在青山之上。

    唯有先前那些劍光穿行天穹而過的時候,公子無悲轉回了頭去,靜靜的看着那裏很久。

    這場雨似乎已經下了很久的模樣。

    但只是方纔才開始下的而已。

    公子無悲看着那些退回來,已經折損了許多的黃粱大軍——從某種意義而言,當他們越來越多的人死在南衣城外的時候,屬於巫鬼道的進攻才會真正展開。

    不遠處的巫鬼道之人們也帶上了許多疲倦。

    公子無悲只是平靜的一路看過去,而後落在了南衣城中。

    靜靜的看了一陣,公子無悲卻是驀然擡腿向着山下而去。

    “你去做什麼?”

    叔禾在身後問道。

    公子無悲平靜的在山道上走着,淡淡的說道:“我去找下我那可憐的兄弟。”

    “去南衣城?”

    公子無悲輕聲笑着,回頭看了一眼叔禾,收斂了笑意,說道:“不然,去你家找?”

    叔禾靜靜的看了公子無悲很久,沒有再說什麼。

    公子無悲向着南衣城方向緩緩而去,而後在夜色中化作了一道黑煙,消失在了那些大雨山道之中。

    叔禾皺眉看着公子無悲離開的方向。

    他能夠感受到,公子無悲確實是去了南衣城中。

    只是不知爲何,心中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從何而來?

    叔禾回頭看向大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