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張小魚曰好得很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480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道門之人當然是最爲虔誠的唯物主義者。

    所謂修行,無非便是在順應天地之間的規則,直至遊刃其中。

    是爲大道。

    這與依賴虛無縹緲的信仰的神鬼文明,是全然相悖的。

    瑤姬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很多年前巫鬼神教的隕落,其間便有着函谷觀的影子。

    北方大道的興起,給這片古老的信奉鬼神的國度帶來了無比強烈的衝擊,是導致了這片擁有着無數年神鬼文明的國度徹底崩潰的外部原因。

    然而這個自古老裏復甦而來的古楚神女,只是安靜地看着卿相,緩緩說道:“我能夠理解你的虔誠。”

    卿相轉回頭看着瑤姬,說道:“但是?”

    瑤姬只是帶着無比的平靜與漠然,看向夜色裏浩渺的人間大地。

    “但是你們所期盼所渴望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會帶給你們任何的答案。”

    瑤姬站起身來,踏着山崖積雪,拖曳着黑色長裙,向着人間緩緩走去。

    “能帶給你們答案的,只有我們。”

    “只有我們這樣的,被你們所擯棄所鄙夷的,所謂的圈養世人之人。”

    “答案是很殘酷的,卿相。”

    卿相沉默了下來,孤獨地坐在山崖間,看着神女離去的身影,又低頭看着自己白衣的一角,被踩出的那個小巧的腳印——就像一幅大雪紅梅的畫裏,有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般。

    有什麼能比穿了一身白衣還被人踩了一腳黑印子更殘忍呢?

    卿相嘆息着這站了起來,在高山積雪裏,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卿相在不在黃粱,並不重要.

    只要他沒有死。

    懸薜院就不會易主。

    ......

    南衣城的雨已經停了,嚴格說起來,不能算是二十九日的雨停。

    今天已經是三月三十日了。

    再過幾日,就可以去院裏領工錢了,還點錢,再痛痛快快地打幾把牌,豈不美哉?

    張小魚在夜色裏百無聊賴地走着。

    離開墓山之後,他便在南衣河的上游,看見了那艘被岸邊柳枝牽絆住的小舟。

    小妖鼠鼠正縮在船艙裏,抱着那個大大的裝滿了錢的陶罐,沉沉地睡着。

    要睡多久呢?

    張小魚不知道,但是在那小舟邊緣,有着陳懷風留下的一些劍意。

    應該可以讓忙碌了很多年的鼠鼠好好地睡一個好覺。

    張小魚在小舟邊看了一陣,便離開了那裏,轉頭又有些頭疼南島的事。

    人間這麼亂,你一個小小的入道境,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在院裏待着,或者和陳鶴去賣賣豆腐嗎?

    當然,一個月都沒有,便快要成道了,自然是值得膨脹的。

    張小魚覺得要是自己當年也這樣,無論往哪一坐,別人只要靠過來,還沒開口,張小魚可能自己就會說——咦,你怎麼知道我坐而入道三日見山十五日知水的?

    就像劍宗有個酷愛釣魚的師兄,每當釣上一條大魚的時候,便可以在人間每個角落看見他,並且還自言自語地說着——其實也沒有多大,也就十斤三兩,什麼,你問我哪裏釣的?可不就在那啥啥啥那裏嘛,很好釣的!

    可惜自己沒有碰上這種好事。

    張小魚一面哀嘆一面嫉妒地想着。

    擡頭看向懸薜院的方向,嘆息了許久。

    師弟啊,這個故事,連我都只算是小角色,您老人家還是乖乖地待着吧。

    張小魚如是想着。

    夜風有些寒冷了,於是張小魚決定去找家牌館打會牌,明日再回劍宗算了。

    只是才籠着白衣找到了一家燈火明亮的牌館,還沒來得及走進去,張小魚便驀然停了下來。

    轉回頭看向南方。

    南方是青山,是大澤,也是另一片放任自流的人間。

    張小魚只看了一眼,當那種穿越大澤而來,遙遠的風裏的血氣吹到臉龐的時候,張小魚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南衣城頭之上。

    已經有不少劍修握着劍警惕地站在城頭之上張望着。

    他們自然無法像張小魚這樣敏銳地通過風裏的氣息,意識到人間的變故。

    但是他們有眼睛。

    眼睛如果沒有長在兩邊,那麼自然可以看見十里外的大澤之上,那片霧氣正在緩緩散去。

    倘若只是大霧散去,那麼自然不會有什麼。

    過往雲夢澤之上沒有大霧的時候,人們也不會對這片沉默古老的大澤投注更多目光。

    但是當那些來自嶺南,被世人稱爲劍修之恥的嶺南劍修們,都能夠在大霧散去之後的大澤上看見許多不尋常的東西的時候。

    人間自然也能看見了。

    那是什麼?

    是夜色裏大片的突兀涌現出來的一片人間從未見過的青山大地。

    大地之上,有着無數蜿蜒的河流穿行在青山間,向着遠方而去,不知通往何處——但世人心中都清楚,那只會通往黃粱。

    倘若卜算子的小道童王小花在這裏,便會驚奇地發現,那些在大澤裏兀自帶着水汽浮向人間的那片浩大的青山人間,正是當初如同打碎了人間進入了另一個時空之中所見的那些青山。

    所以萬千青山向着整個大澤的正中心匯聚而去,羣山之間,萬千青藤懸橋相連,環繞着那一座在雲霧繚繞之中直入天穹的崖壁如鏡的巍峨高山。

    而後似乎有天光降落,砸落峯頂之上,如同星河流火一般四散傾瀉下來,直到一切流光淌過那些山嶺,墜入大澤之中,化作一條流動的星河,閃耀着整個人間。

    張小魚怔怔地看着這驚豔人間的一幕許久,回過神來之後卻是拍手笑着:“好得很,好得很,老子打不了牌,你們也別想好過!”

    站在城頭一旁默默地啃着包子的陸小小,看着拍手而笑的張小魚,心道人間劍宗的師兄們,果然腦子不太正常。

    繼而又轉頭看向那片佇立在倒懸星河之中的青山大地。

    是很絢麗璀璨的東西。

    陸小小如是想着。

    但沒有沉迷,只是三兩口啃完了充飢的包子,而後握緊了自己的劍。

    浩大人間故事裏,小小的人自然只有握緊小小的劍,才能找到一些小小的安全感。

    ......

    聽風臺上,看着不知道被誰送哪裏突然送回來的南島本就一頭霧水的陳鶴,忽然又在那些困頓的睡意裏,又聽到了許多喧鬧的聲音,一時間卻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見着那些聲音越來越大,陳鶴心中倒也有些惴惴不安起來,看着在一旁昏睡的南島,猶豫了片刻,將南島拖進了休息室裏,而後便跑去了靜思湖,想看看草爲螢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來到靜思湖的時候,草爲螢沒有在釣魚,而是在湖裏洗着腳,陳鶴看着一頭霧水。

    大半夜在湖邊洗腳,這是要幹嘛?

    陳鶴看到這裏這才想起來,草爲螢之前還說了要在三天內給雲胡不知弄一個靈巫回來研究研究,然而到現在,陳鶴都還沒有看見草爲螢有什麼動靜。

    只是想起聽到南衣城中的喧譁,陳鶴心裏就有些不安定,跑到了草爲螢身邊在那塊磨石邊坐下。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草爲螢轉過頭來,提了提腳,又重新放了回去,歪着頭看着陳鶴,不解地說道:“外面發生什麼事了,你去問外面的人啊,問我幹什麼?”

    陳鶴也愣了一下,但隨即反應過來,撓着頭說道:“這不是看你有些神祕,好像知道很多東西的樣子,所以想着來問一問嘛。”

    草爲螢想了想,確實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多,於是他認真地給陳鶴解釋道:“假如你走着走着路,突然暈倒了,昏死了,你來找我,我確實可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人間這麼大,我腳都還沒有洗完,哪裏會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陳鶴無語良久,站起來嘆息一聲說道:“算了算了,你洗你的腳吧,我去外面看看。”

    草爲螢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看着陳鶴問道:“對了,南島那傻小子今天跑來問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然後就跑出去了,他回來沒有。”

    “回來了,被人打暈送回來了。”

    陳鶴頭也不回地說道。

    “......”

    陳鶴沒有管繼續泡腳全然不問世事的草爲螢,一面唉聲嘆氣着,一面向着懸薜院外走去。

    他當然想做個瀟灑的人。

    誰不知道做人要瀟灑一點呢?

    但是人間這麼亂,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

    陳鶴還沒有嘆息多久,便在前院的大門看見了許多院裏的先生們。

    陳鶴眼睛一亮,走上前去,向着一衆先生們行了一禮,說道:“先生們晚上好啊,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先生們的神色很是凝重,回頭看了一眼陳鶴,並沒有告訴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很鄭重地囑咐着讓他回院裏待着,沒事不要出去走動,如果有事,他們會第一時間組織疏離衆人。

    陳鶴出去看看的打算也泡湯了,於是只好連聲應着,向着院裏而去。

    看來很嚴重。

    陳鶴一面往回走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想着。

    是不是與雲夢大澤的那場霧有關?

    陳鶴走着,一不留神便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擡頭一看,原來是謝先生,雖然謝先生的學子教得不怎麼樣,但是論境界,謝先生卻也是極高的,只是未入大道而已。

    陳鶴行了一禮,還未來得及道歉,謝先生便匆匆擦肩過去,只留下了一句——我無事,你走路不要走神的話語。

    陳鶴嘆息着,重新回到了聽風臺。

    南島還在睡着,神色並不安寧,相反帶着痛苦,也帶着憤怒。

    這種憤怒因何而來?

    陳鶴有些不明白。

    ......

    陳懷風端坐在墓山之下,枸杞劍上的劍火在夜色裏飄搖着。

    那片大澤青山的隕落星河並沒有能夠照進這裏。

    但是張小魚能夠從風裏嗅聞到的氣息,陳懷風也能。

    所以他一隻手放在膝頭,另一只手塞進了懷裏,長久而且沉默地擡頭看着那塊同歸碑。

    相比於張小魚他們而言,陳懷風所要面對的未知更多一些。

    大澤裏的未知,大澤另一邊的未知,還有這塊同歸碑下的未知。

    世人都知道這塊碑石之下藏着武器,但那是什麼武器?

    在南衣城的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都離開了南衣城。

    所以陳懷風很猶豫也很忐忑,他不知道這下面藏着什麼,便永遠不敢輕易地將這個陣法激活。

    回頭看向南衣城,整個古城人間熄滅的燈火又在漸漸點亮,因爲是深夜的原因,那些燈火比往日更加絢爛。

    但是這樣的絢爛並不能掩蓋那些走上街頭的人們的慌張。

    人們交換着消息,而後向着城南涌去。

    陳懷風沉默少許,看向城北方向。

    人間劍宗那些睡懶覺打牌的師兄師弟們都已經揹着劍走了出來,化作劍光在夜色裏射向南方。只有小少年胡蘆依舊抱着方寸劍,坐在劍宗門口,有些不安地看着夜空的那些劍光。

    今夜是嶺南八萬劍修與人間劍宗的故事。

    沒有道門的人。倘若青天道的人沒有隨着白荷離開,自然也會有一些。

    陳懷風又看向了懸薜院。

    院裏的先生們沒有出來,只是停在了那條巷子裏,似乎在猶豫着什麼,但是遠遠地已經有兩個先生向着城南走了很遠了。

    謝先生與明先生。

    謝先生的出現並不難理解,他當年曾是青天道的人,自然會心向槐安。

    明先生這個來自南楚的大巫又在想什麼?

    陳懷風沒有想明白,大概他並不是一個足夠高尚的人。

    陳懷風目光又落向了懸薜院內。

    在那片流淌着冥河之水的靜思湖畔,有個少年洗完了腳,又託腮坐着,似乎在思考什麼。當陳懷風看過去的時候,那個叫草爲螢的來歷不明的少年便擡起頭了,向着這邊微微笑了笑。

    陳懷風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轉頭看了眼大澤中那些向着夜穹蜂擁而去的青山奇峯,陳懷風便收回了視線,安靜地看着身前懸浮的同歸碑。

    .....

    西門帶着斷刀,虛弱地走上了城牆,遠遠地便看見了坐在城牆上咬牙切齒的罵着娘的張小魚。

    於是向着那邊走去。

    嶺南劍修大多認識這個來自五刀派的西門,感嘆的同時也不免遺憾,憑什麼不是嶺南撿到了這個天賦頗高的好苗子。同時也對西門的這般模樣頗爲好奇。

    在南衣城這種地方,人間大勢不顯,是誰能夠將他打成這般模樣?

    但是他們沒有問,畢竟問了也報不了仇,萬一問到什麼西門的傷心事,也只是徒增煩憂,此時見到西門向着張小魚那邊走去,也都是客氣地讓開了路。

    西門一面道着謝,一面走到了張小魚身旁。

    “師兄看見了什麼了嗎?”

    張小魚抱着空空的劍鞘坐在那裏,一臉不爽地說道:“看見了只大王八爬了上來。”

    “......”

    西門沉默了少許,說道:“槐都那邊要給反應,還需要數日的時間,不過鳳棲嶺以北,倘若沒有猶豫的話,明日下午便會有人間大軍翻山而來。”

    張小魚沉默了少許,平靜地說道:“不用指望槐都了,倘若他們真的有反應,在大霧初起的這段時間,便會向着南衣城而來,等待鳳棲嶺那邊的人便好了。”

    西門輕聲說道:“槐都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坐視不理,與先坐一會看看火勢能把人間劍宗燒成什麼樣再來,這是兩回事。我讓你通知槐都,不是覺得他們會讓北方修行界插手進來,而是讓他們想好,萬一人間劍宗與嶺南劍宗真的守不住南衣城,他們要做怎樣的準備。”

    西門沉默了下來。

    張小魚倒沒有什麼怨恨的想法,只是繼續說道:“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數日之後的北方來人,不會太多,大概只有一些真的要過來看看柳三月的死背後藏着什麼故事的人,神河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至少這是他的天下,神河不在,南北之間,自然以利益爲重。”

    西門看向那些在夜色天光星河裏將恐懼藏得很好的嶺南劍修們,沉默了少許,說道:“是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嶺南劍宗這般愚蠢的熱愛。”

    張小魚輕聲說道:“那是因爲南衣城與鳳棲嶺,離得太近了,二者自古以來便是綁在一起的。”

    西門嘆息了一聲,回頭看着那些自城北而來的劍光,向着張小魚行了一禮,說道:“此間之事,天獄無能爲力,便只能仰仗諸位師兄了。”

    張小魚輕聲笑了笑,說道:“雖然我一直都覺得你們天獄的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就像天獄覺得我們山河觀的人不是好東西一樣,但是那些大澤邊緣比任何人都先看到異象,卻至今沒有一個人回來的天獄吏,我還是看得見的。”

    牌桌上打起牌來自然會算來算去大聲罵娘。

    下了牌桌,還是可以一起買菜的。

    西門沒有再說什麼,轉頭看向那些青山之外的大澤。

    “他們什麼時候會過來?”

    “我不知道。”張小魚緩緩說道,擡頭看了眼夜色,想了想,“或許等到天明,我們便知道結果了。”

    西門沉默了少許,說道:“要跨越八百裏大澤,他們來得這般快?”

    張小魚冷笑着說道:“那些修巫鬼的人,名堂多得很,更何況,這片大澤,本就是他們的主場——他們有神鬼庇佑。”

    “南衣城沒有。”

    “南衣城歷來沒有。”

    “所以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