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九十四章 洄流與越行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6093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公子無悲垂下手去,便靜靜地看着花無喜錯愕地坐在那裏。

    那一劍就算不是人間快劍,他也不可能握住。

    他是在洄流的時光裏,而不是真的便在那晚這條巷子裏。

    所以這個一身寬大衣袍,披散着長髮的年輕男子,便只是靜靜地看着。

    似乎想要看清在花無喜的眼眸之中,究竟還存在着什麼樣的東西。

    身後的那個少年似乎還說了一些話,但是公子無悲並沒有聽進去。

    只是安靜地看着花無喜眉心淌着血,而後撲倒下去。

    再然後,被那個少年拖着一隻腳,向着巷子的另一頭走去。

    公子無悲便靜靜地在後面看着。

    直到花無喜被蜷縮着,丟進了那個水缸之中。

    少年抱着劍走遠了。

    公子無悲走到了水缸邊,低下頭,沉默地看着裏面的花無喜。

    他睜大着雙眼,口中正在冒着一些帶着血色的氣泡,從水下浮了上來,而後‘啵’的一聲碎裂,再然後氣泡也沒有了。

    就像真的死去了一樣。

    但公子無悲沒有離開,只是垂着手,平靜地站在水缸前。

    有帶劍的人與穿着巫袍的人來到了水缸前,大肆感嘆了一番,而後各自離去。

    公子無悲沒有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在水缸中浸泡着的花無喜突然閉上了眼睛。

    而後重新睜開,靜靜地看着公子無悲。

    但他只是在看着那片夜空。

    嘴角有着笑容。

    被蜷在下面的手翻動着血水,攀在了缸沿上。

    花無喜重新從裏面爬了出來,一身溼噠噠地站在巷子裏,而後坐在了水缸沿上,很是歡快地哼着南方的曲子,像是在等待着什麼。

    巷子裏有人經過。

    看見這一幕,愣在了那裏,而後便想逃走。

    花無喜手中巫訣閃動,不,不是巫術。

    是鬼術。

    鬼術,拘役。

    那個人跪倒下來,有魂靈從身體裏被揪了出來,哀慼地向着花無喜求着饒。

    但是並沒有什麼用。

    夜色裏有身影從水缸上翻倒下去,也有身影在巷子口站了起來。

    於是有魂靈哀慼的死去。

    有殘破的軀體開始燃着巫火,焚燒殆盡,消散在風裏。

    不知名的路人回頭看了一眼巷子,輕聲說道:“我會回來的,我親愛的兄長。”

    公子無悲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身影走出巷子,淹沒在南衣城燈火之中。

    公子無悲笑了起來,一切畫面褪去。

    人間重新回到這一處巷子裏,花無悲轉身向着城南而去。

    “原來你真的沒死啊,我親愛的弟弟。”

    ......

    南島盤坐在聽風臺上,神思沉浸於神海之中,天地元氣不斷地向着臺上涌來,緩緩填充着那些乾涸的溪流河谷。

    劍意的水,如同魚兒一般在其中歡快地遊走着。

    桃花坐在溪邊,臉上的那朵桃花招搖着,有絲絲縷縷的氣息正纏繞在他與那些劍意之間,劍意吸收那些用於蘊養的念頭,一點點的壯大着。

    過了少許,似乎覺得這樣蘊養過於緩慢,桃花起身走入了清溪中,擡手撈起了一尾劍意之魚。

    而後下一刻,劍意之魚驀然化作劍形,破開神海天穹而去。

    南島睜開眼,按住桃花劍,鸚鵡洲盤旋於身側,紛飛不止。

    滿林竹動,風聲簌然。

    南島握緊了桃花劍,警惕地看着四處。

    桃花自然不是要去撈一尾魚。

    便在方纔,他感受到了有人在窺視着自己。

    然而睜開眼,四下只有風聲。

    如同只是錯覺一般。

    南島沉默了很久,正要鬆開手中的桃花劍,大片竹葉吹入聽風臺,在滿臺劍意裏,被切割開來,落在了地上。

    有人出現在了竹林之上。

    南島握住桃花劍站了起來,警惕地看着那個踩在一枝竹尖上的人。

    “你是誰?”

    那人平靜地看着南島。

    “花無悲。”

    南島神色一變,花無悲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爲了花無喜而來?

    南島想着當初秋溪兒說過的那些話。

    花無悲入了靈巫之境,自然便相當於槐安的大道境。

    這樣一個人倘若想要殺他,南島自然沒有還手的能力。

    然而花無悲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平靜地看着南島,而後看向竹林之外的不遠處。

    有柄枸杞劍便在那裏一直看着自己。

    公子無悲身形消失在竹林之上,那一片竹尖之上只殘留了一些巫鬼之力的詭奇紋路。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想來看一眼,看一眼這個那晚在巷子裏差點殺死花無喜的人是誰一般。

    看到了,自然便走了。

    南島卻沒有放鬆警惕,一直握着桃花劍,站在聽風臺上,一直到陳懷風的身影在竹林裏出現,擡頭看向竹林頂端那些殘留的巫鬼紋路,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陳懷風沒有再走尋常路,而是直接化作劍光出現在了聽風臺上。

    南島收起了劍,向着陳懷風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師兄。”

    陳懷風搖了搖頭,說道:“他要走,與我無關,你不用謝我。”

    二人在臺上看着那一片竹林。

    “他還會再來嗎?”

    南島轉頭看着陳懷風問道。

    陳懷風沉默少許,說道:“我不知道,你當初既然殺了花無喜,那麼自然便會有這一日。”

    南島在臺邊坐了下來,輕聲說道:“我知道,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

    “但人間傳聞,北巫道這兩位公子之間,似乎關係有些怪異,他未必便會做出一些很衝動的事。”陳懷風看着滿林竹枝搖動,緩緩說道,“更何況這是南衣城,這裏修行界的一切隱沒於人間,想來他也不會蠢到真的敢孤身在這裏動手。”

    南島看向陳懷風,大概那些人都是像他一樣,平日裏喝茶養生,實在不行才會出來看看。

    “南衣城像師兄這樣的人多嗎?”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不多,但是總有那麼一些。”

    “都在劍宗裏?”

    “不一定在劍宗裏。”

    陳懷風看着人間,平靜地說道:“可能在橋邊,可能在賣菜,哪裏都有可能。”

    “比師兄強的呢?”

    南島繼續問道。

    陳懷風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或許會有。”

    陳懷風已經是小道終境,比他強的,自然便是在問大道。

    陳懷風說的也是實話。

    修行界不欺人間年少。

    於是總會有躲起來慢慢修成大道的人。

    只是他確實不知道哪裏有。

    否則當初也不會去墓山之上,尋找那個青天道的老道人。

    陳懷風這一代自然沒有入大道的。

    往前而去一代,也沒有。

    但是未必更久遠的沒有,雖然久遠,但都是叢刃的弟子,自然都是師兄。

    只是那些師兄離他太遠了,他也未曾知道過。

    南島沒有再問下去,修行界的輩分自然有些亂。

    因爲有人活了一千年,還在收弟子。

    而有人卻只活了一百年,便離開了人間。

    “你如果有些擔心,可以離開南衣城,往北而去,不想在鳳棲嶺停留,也可以去更北的地方。”

    陳懷風看着一旁沉默不語的南島,平靜地說道,“現在他要來,我們還可以看住南衣城,往後.....”

    陳懷風想起了澤上籠罩的那些飽含冥河之力的大霧,嘆息了一聲,說道:“往後便不好說了。”

    南島回頭看着陳懷風,笑了笑說道:“多謝師兄指點,只是,我現在還不想離開南衣城。”

    陳懷風沒有問他爲什麼還不想離開,只是向着樓下走去。

    “竹尖上的那道巫痕你應該看見了,那是鬼術越行的痕跡。一個會越行術的靈巫,倘若他真的對你有殺心,我們是攔不住的。”

    人間三大奇術,有兩術便在巫鬼神教中。

    鬼術·越行。

    巫術·洄流。

    還有道門絕學,函谷觀九字真言。

    巫術洄流與九字真言都是許久未曾在人間明面上出現過了,唯有鬼術越行從未斷絕過。

    哪怕大道發展至今,鬼術越行,依舊是人間最好的天下行走法門。

    南島長久地看着走在竹林道上的陳懷風,緩緩說道:“我知道。”

    “只是,有一些事情還沒有做完。”

    十二樓之人的身份,是南島最爲致命的地方。

    南島重新閉目坐了下來。

    狄千鈞還沒有醒來,他依然還有一些時間。

    ......

    狄千鈞便安靜地躺在天獄之中的監察院內。

    身體之內有着許多的金光道文遊走着,不斷地阻止着狄千鈞的復甦。

    那是林二兩那晚在狄千鈞體內留下的東西。

    狄千鈞不能死,那便延緩他醒來的速度。

    哪怕西門最後接手了這一處天獄分司,他從前只是天獄巡遊吏,想要完全讓天獄運作起來,依舊需要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便是林二兩留給自己的沒入人間的時間。

    改頭換面,直到無人知我是我。

    西門抱了許多文書案卷出來,在梨花院子裏翻着。

    也不知道林二兩什麼毛病,監察院房間裏漆黑無比,天天躲在那裏面,也不知道他怎麼看的下去。

    西門一面吐槽着,一面整理着那些東西。

    天獄之中此時已經有了不少人,正在四處忙活着——那些都是與他一樣的巡遊吏,回來南衣城的時間晚了一點,於是倖存了下來。

    此時天獄之中,西門的修爲最高,衆人也都默認了他是天獄暫代院長。

    有許多的灰色餘燼飄落下來,落在了西門手中翻着的那本卷宗上,西門看着那些灰燼,沉默了少許,擡頭看向刑獄院那邊。

    那邊正在燃起了熊熊烈火,黑牆白花之中,一片肅穆。

    不是失火。

    是在焚燒那些天獄吏的屍體。

    西門看了許久,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站了起來長久地看向那邊。

    滿樹梨花之下,那本翻開的案卷被風翻過去了一頁。

    上面記載着狄千鈞的懷疑,與林二兩掌管下的監察院對南島以及南柯鎮做出的一些調查。

    可惜西門沒有看見,風繼續吹着,那些案卷很快便翻了過去。

    西門再次看回案卷的時候,已經翻過了好幾頁,西門有些心不在焉地又翻了幾頁,而後合上了那本案卷,丟到了已經翻閱過的那一堆裏面去。

    西門沒有再看下去,叫了一個在不遠處整理文書的人過來,讓他繼續看下去,而後按着刀,穿過了梨花道,向着刑獄院那邊走去。

    刑獄院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沉默的搬着屍體往火堆中丟的天獄吏。

    西門站在院門口沉默地看着。

    簡十斤的屍體沒有混入那些獄吏的屍體中去,而是被放在了一旁,像是坐着一般,看着那場大火。

    滿院的白花被烤得有些焦了,直愣愣地從枝頭掉了下來,落在了泥土之中。

    西門靜靜地看着,不免有些感傷。

    十二樓的歷史存在了多久,天獄便存在了多久。

    對於人間而言,天獄是瘋狂的肆意的,甚至在很多時候,都是不分黑白的。

    但是如果是在天獄待過的人,便會知道他們爲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當你無法分清哪些行走在人間的人,是妄圖看着天空想着成仙的人的時候。

    你也會陷入瘋狂冷酷之中。

    林二兩的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在天獄九百多年的歷史中。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近百次。

    沒人知道,昨日還在與自己一同謀事的人,突然便會成爲站在自己對面的人。

    所以天獄時不時便會進行自查。

    正常情況之下,這種自查,需要向槐都事先通報,而後由槐都派來的內部稽查院與最近的一個天獄分司進行共同監察。

    或許是因爲相信人間劍宗的緣故,南衣城的天獄往往便會省去這一環節。

    人間劍宗也確實在看着。

    但是他們並沒有完全下場。

    只是保下了狄千鈞這個南方調度使。

    人們大概忘了,與槐帝的神河陛下是師兄弟的,是叢刃,而不是陳懷風或者張小魚。

    隨着屍體的被不斷拋入火中,那些火焰變成了趨向於黑色的模樣。

    就像天獄的基調一般。

    簡十斤的屍體是最後一個拋進去的。

    這個向來樂呵呵的,因爲與林二兩關係密切而坐上了刑獄院院長位置的人。

    也是第一個死在林二兩手裏的。

    西門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

    有人小跑過來,將一枚兵符送到了西門手裏。

    那是藏在監察院隱祕角落的東西。

    林二兩當然沒有帶走他。

    三十萬青甲除了交到北家或是陛下手裏,在誰手裏都算是謀反。

    西門接過兵符看了許久,向着雲夢大澤那邊的事,也有些頭疼起來。

    人間爲重當然是真的。

    他突然有些理解爲什麼狄千鈞他們會這般迫不及待的進行天獄自查。

    南衣城外那片大澤中的霧氣,是讓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源頭。

    西門帶着兵符出了門,徑直來到城西的城頭之上。

    城西看不見層層疊疊的青山。

    那是南衣城東才能看見的東西。

    城西能見的,是無限渺遠之外依舊有如天塹的幽黃山脈。

    山脈是黑色的,沉悶地向着天空拔高而去,然後有了些白色,那是雪,斑駁的雪散落在黑色的山崖泥土之中,直到不可見的雲霧山頂。

    隔絕黃粱與槐安的,不止是雲夢大澤,還有這片橫亙整片大陸的磅礴山脈。

    人間的終點,那條冥河,便藏在幽黃山脈的最深處。

    但這並不是西門要看的東西。

    他只是想看看那片大澤。

    大澤裏依舊大霧瀰漫,但是霧氣已經肉眼可見的淡了下來。

    就像有人往乳汁中加了水。

    於是一切稀薄起來。

    隱隱綽綽,好像有山崖露出,但是再看一眼,那些山崖便消失不見了。

    只能看一眼嗎?

    西門這般想着,握緊了手中的兵符。

    修行界高層,除了萬不得已,是絕對不可能下場參與這種事情。

    所以這三十萬青甲,便是南衣城最重要的防守力量。

    應對一切未知的防守。

    所以才會有柳三月與陳懷風在那個茶葉鋪子前的兩次交談。

    西門長久地看着那場大霧,想着陳懷風的那句人間爲重。

    這確實是對的。

    他不是林二兩他們那些在天獄待了很多年,已經與天獄的氛圍融入進去的人。

    所以他看人間,比他們要多一些。

    做決定也要快一些。

    所以他向着城東而去。

    三十萬青甲,便駐守在城東羣山之中。

    ......

    陳鶴煎的豆腐沒有賣出去多少,全被草爲螢下了酒吃了。

    然後二人坐着加了一個輪椅的天衍車,狂飆到了城南。

    這裏是南衣河出城之地。

    倘若大河上游還算平靜,這裏便有種氣勢洶洶的味道了。

    但是味道還不夠,南衣河還需要奔騰一段時間,直到去到十里之外的大澤邊,才會是一番洶涌浩蕩的景象。

    二人上了城頭,眺望着西邊的幽黃山脈。暮色快要降臨了,所以那邊高層的雪色也是沾染了一種昏黃的色彩。

    在那些金色的餘暉裏,有一條浩蕩而來的大河墜落,落入大澤之中。

    那是冥河的第二個尾巴。

    陳鶴不知道草爲螢在抽什麼瘋,先是在街頭看人家買東西,又把自己拉來了這城頭看風景。

    不過有一說一,草爲螢的車技很好,比陳鶴的還好,中途街頭行人過多,如果是陳鶴,肯定停下來等一下,但是草爲螢沒有,他直接把天衍車開得斜了起來,擦着一旁陰溝水道擠了過去。

    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

    草爲螢當然不知道陳鶴在想什麼,只是神色平靜地喝着酒看着眼前的一切,葫蘆裏酒水晃盪,像是那些大河墜落的聲音一般。

    陳鶴順着草爲螢的視線看了過去。

    只是因爲過高而有着積雪的山崖羣峯而已。

    如果說一定有什麼好看的。

    那就是確實好看。

    陳鶴正這樣想着的時候,確實突然發現在那些暮色下的皚皚白雪中,似乎有個小黑點在無聲地行走着。

    “原來你還是來看人的?”

    陳鶴若有所思地說道。

    草爲螢點了點頭,喝着酒,又看向了大澤中。

    陳鶴也跟着看了過去,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

    只是身旁的草爲螢喝着酒,神色便凝重了起來。

    陳鶴一頭霧水,不知道今日的暮色裏,有什麼好看的。

    覺得不如回去多賣幾塊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