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九十二章 大澤裏與大澤外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5942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柳三月睜開眼,眼前依舊是一片血色,模模糊糊的,什麼也不能看清。

    視界很昏暗,柳三月並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睛的問題。

    身體四處都是疼痛的。

    自己死了嗎?

    柳三月想起來了卜算子那日與他說的那句話。

    ——你要死了,柳三月。

    應該是死了?

    不然爲什麼這麼黑?

    但是身下是大地,而不是那條將人間一切送往冥國的冥河。

    柳三月掙扎着想要坐起來,但是沒有用上勁。好像手腳都失去了知覺一般。

    柳三月想起來了自己最後看見的那一幕。

    有人提着劍,在青山大霧裏走了過來。

    可惜自己並沒有看清那人是誰,便昏迷了過去。

    柳三月休息了許久,終於從手臂上感受到了一絲痛覺。

    能夠痛,那便代表着能夠驅使了。

    柳三月再次撐着地面,終於坐了起來。

    自己似乎是躺在一棵樹下。

    柳三月眯着眼,努力的辨認着自己附近的環境。

    四處都是血一樣的落葉——這或許真的是自己眼睛的問題了。

    又或許是楓葉。

    柳三月看回自己的身體,身前自肩頭到肋下有一道極爲嚴重的劍傷。

    只是不知爲何,那一劍看起來很是猙獰,但只是停留在了入骨的深度,而沒有真正地傷到自己的心臟。

    柳三月沉默了少許,嘗試調動神海之中的力量。

    身周纏繞了微弱的道風,但不是損傷。

    只是竭力而已。

    這便讓人有些不能理解。

    好像當初自己所看見的最後一眼,只是一種錯覺一般。

    但是那道劍傷又分明的證實了那一幕的存在。

    所以是什麼讓那人沒有殺死自己?

    柳三月倚着樹幹坐了許久,嘗試着站了起來。

    身體裏有些疼痛,但還是在能夠接受的程度。

    附近似乎有水聲,柳三月眯着眼,找了根棍子拄着,往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地上都是葉子,踩上去窸窸窣窣的,與流水聲混合到一起,倒有些別樣的安寧。

    水聲是從附近的一條小溪中傳來的。

    柳三月拄着那截樹枝走了過去,在溪邊趴了下來,鞠着溪水洗着臉。

    直到將那些沉積在臉上血污結痂洗乾淨,柳三月看見的東西才清晰了一些,雖然還是帶着一種血色的濾鏡,但是總歸沒有像之前那樣,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樣子了。

    柳三月擡眼看向四周。

    這才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地方。

    是一片楓林之中,大片的楓葉簇擁在頭頂,遮蔽了那些光線,才使得自己所見到的視界有些昏暗。

    柳三月皺眉看着這個地方,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低下頭在溪中又洗了一下身上的污穢,柳三月拄着棍子站了起來,沿着清溪向下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一切卻是漸漸光亮了起來。

    柳三月穿過那片楓林,走了出去,停在外面擡手遮住了眼睛。

    待到適應了光線變化之後,這才滿是驚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是某處青山之巔。

    花草繁盛,色彩怪奇絢麗。

    四處雲霧翻涌,滿目楓葉飄零。

    這是哪裏?

    柳三月很確信,人間應當沒有這樣一處地方。

    “你醒了?”

    有個溫潤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柳三月轉過頭去,才發現不遠處有個書生模樣的人倚坐在一塊山石上,握着紙筆,正在寫着什麼,一身巫鬼之力,無比濃郁。

    “你是誰?”柳三月警惕地問道。

    書生笑了笑,說道:“你叫我子淵就可以。”

    柳三月皺眉想了許久,並不記得人間何處有過這樣一個名字,在原地站了許久,柳三月向着書生走了過去,停在那塊山石邊,沉默了少許,問道:“我爲什麼會在這裏?”

    子淵輕聲說道:“因爲大人救了你。”

    “什麼大人?”

    子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低頭看着手中寫滿了的書卷,輕聲說道:“你穿過這條雲雨之橋,便可以見到她了。”

    柳三月看向身前,在那片山崖邊緣,有一條青藤懸橋,往下看去,一切沒入雲霧之中,不知有多高。

    “他爲什麼要救我?”柳三月對於這個問題十分不解。

    子淵笑了笑,說道:“我不知道,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就過去問。”

    柳三月沉默少許,看着子淵未曾停筆的模樣,問道:“你在寫什麼?”

    子淵想了想,說道:“或許是一個故事,你不知道的故事。”

    柳三月沒有再問下去,轉身看着那條懸在雲霧之中的青藤之橋,想了很久,擡腿走了上去。

    懸橋很長,走在上面,便開始晃悠。

    柳三月握住了一旁的青藤,小心地踩着橋面走去。

    子淵在山石邊坐着,歪着頭看着這一幕,輕聲說道:“當年王上也是這般走過去的嗎?”

    他不是在問別人,而是在問自己。

    歲月過於久遠。

    很多故事他也記不太清了。

    柳三月並不知道那個叫子淵的人在後面說了什麼。

    當他踏上懸橋的時候,山林的聲音便消失了。

    四下寂靜,隱隱有種細微的聲音在耳邊響着。

    像是雲霧在涌動着。

    回頭看去,已經不可見子淵的身影。

    如同憑空行走在天地之間一般。

    柳三月深吸了一口氣,嘗試駕馭道風。

    然而神海之中的力量纔始涌現,便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因素抹去。

    是的。

    抹去。

    就如同有人對於這種力量萬分不喜一般。

    柳三月看着那些纔始涌出神海便湮滅的道韻。

    心道若是不喜歡,爲什麼又要救?

    柳三月心中滿是疑問,於是便一步一步地緩慢地向着懸橋另一頭而去。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雖然天光不可見,但是那些雲霧裏暈染開的光芒還是預兆着的時間的流逝。

    有風漸漸吹起。

    是大澤裏溼潤的風。

    柳三月很熟悉這種的氣息。

    與此同時,懸橋開始盪漾起來。

    柳三月神色一驚,加快了速度,向着對岸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懸橋晃盪的弧度漸漸減小。

    柳三月看着前方影影綽綽的花草,加快了速度,終於在天色快要昏暗之前,離開了懸橋。

    身後傳來了譁啦啦的聲音。柳三月回頭看去,只見那條無比悠長的懸橋,在大霧裏化作了無數藤蔓,向下墜落而去。

    看見這一幕,柳三月心中也是不免有些慶幸。

    神海之中的力量無法使用,倘若墜落下去,哪怕下面真的是大澤,也是凶多吉少。

    在這一處山崖邊平息了一會,柳三月才轉回身來,看着眼前的一切。

    雲霧淺薄,卻也足以讓人看不清更遠處是什麼。

    腳下是一條古樸的石道,上面刻滿了許多柳三月並不認識的圖案,只是似乎因爲歲月久遠,已經磨損了很多,剩下的也都是被青苔覆過大半,難以分辨。

    道旁無數青藤纏繞蛇形,上面開滿了細小的各色的花。

    柳三月看了少許,拄着那根撿來的棍子,沿着石道向前走去。

    走了一陣,柳三月卻是突然聽見了那些雲霧裏,似乎傳來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歌聲。

    是一個溫婉的女子的聲音。

    柳三月沉默了少許。

    繼續向前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

    眼前出現了一處極爲高大巍峨的玉臺。

    原本或許是無比華麗莊重的百丈高臺,現而今卻是一副殘損的模樣。

    玉階破碎,鑲嵌的寶石也盡皆脫落,埋進了泥土苔草之中。

    那些歌聲便是從臺上而來。

    柳三月在臺下沉默了很久,而後拄着棍子一階一階地向上而去。

    走到最後一階玉階的時候,柳三月卻是忽然有些脫力,一時間沒有拄穩手中的棍子。

    於是向前跌倒。

    恰如跪伏。

    歌聲停了下來。

    柳三月擡頭向着臺上看去。

    一株無比古老龐大的青色古樹,遮天蔽日地生長在高臺之上。

    樹上有着無數色彩斑斕的碩大花朵。

    還有一個穿着一身紋飾古老而繁複的黑色長裙的赤足女子,斜撐着一柄楓色的傘,背對着柳三月坐在某一枝樹枝上的繁花之中,浩蕩的冥河之力濃郁到世人可以看清流動的形狀,如同流雲一般環繞在女子身周。

    柳三月怔怔地跪在那裏。

    忘了起身,也忘了自己想了一路的問題。

    黑裳女子在樹上站了起來,柔聲說道:“柳三月,是個不錯的名字,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只是人間啊,一去不回的,又何止是少年呢?”

    黑裳女子轉過身來,在古樹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柳三月,面容清冷,神色卻是柔和且哀婉的。

    “你說呢?”

    柳三月怔怔地跪了很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終於想起來了自己想要問的那個問題。

    “您,是誰?”

    黑裳女子回頭看着大霧,看着人間,輕聲說道:“巫山神女,瑤姬。”

    柳三月跪碎了膝下的玉階,心中早已忘記了一切言語。

    原來巫鬼神教。

    真的有神。

    這個懸在人間數千年的疑問,至此終於有了答案。

    ......

    那片大澤上的大霧正在緩緩有規律的散去,像是在大澤之中,有什麼正在吸收着那些飽含冥河之力的霧氣,而後慢慢醒來一般。

    有人站在幽黃山脈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在這片隔絕人間南北的龐大山脈之上,有一個細小的身影正在向着這一處走來。

    不是人太小,而是幽黃山脈太高也太大。

    所以看起來就像一隻螞蟻在爬着山丘一般。

    終於那只螞蟻爬了上來,是個腰間懸劍的人。

    只是無論是帶劍的人,還是那個一直站在山脈山崖上的人,都是披着一身黑袍。

    藏在黑暗裏。

    “我從沒有想過,原來你真的可以將那個地方的入口算出來。”

    帶劍之人不無震撼地說道。

    “這是卜算子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那人輕聲笑着,說道:“不是他不行,而是他算的時間不對。人間是流動的,變化的,就如同他追尋了一輩子的那個缺一之數一般——他也知道命運不可觀測,卻依舊執著尋之。只是萬般事情,說到底,終究還是要看命的。”

    “命裏有時終須有。”帶劍之人低聲說道,“如果命裏沒有呢?”

    那人依舊是笑着,輕聲說道:“命裏總會有的,人間包含有無二相,倘若可見沒有,那麼不可見自會有。”

    “可見之有爲虛無,不可見之無爲本有。你們道門之人,總是如此玄乎。”

    “規則如此而已。”

    “參破規則又當如何?”

    那人沉默下來,靜靜地看向人間,輕聲說道:“規則不可參破。”

    “爲什麼?”

    “因爲人間是流動的影子。”那人緩緩說道,“這是不可接受也不可原諒的事情。”

    話語裏的意味很是嚴肅,也很是憤怒,只是不知憤怒從何而來。

    過了許久,那人卻又平息下來。

    “可惜柳三月沒有死。”帶劍之人有些惋惜地說道。“白風雨雖然死了,但是他是人間看不見也早就忘記了的人。”

    “這種事情是漫長的事情。”那人輕聲說道,“不要急,慢慢來,讓他們,再看看人間。”

    帶劍之人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看向那片大澤。

    “她本就會醒來的。”那人也看向了那片大澤,“冥河之中或許發生了什麼我們所不曾知道的變故,讓她重新回到了這片人間。”

    那人轉身向着山脈北方緩緩行去。

    “是我急不可耐,讓她提前醒了過來。”

    帶劍之人長久地站在山脈之巔,看着那片大霧緩緩散去的大澤。

    那些古老的,早就在歲月長河裏便沉沒下去的東西,正在大澤中緩緩翻涌出來。

    ......

    大澤芋海。

    位於雲夢澤以南的這片大地之上,簇擁着近萬神色肅穆的巫師鬼使。

    在他們身後,便是地戍城關。

    地戍城關在不久之前,還是在黃粱假都的掌控之下,只是當那些來自於南楚的大巫們離開姜洛三城,越過黃粱來到大澤邊,這裏的一切便脫離了控制。

    人間向來以爲黃粱沒有多少修行巫鬼之人了。

    但那是千年以前的故事。

    近千年的休養,再加上懸薜院在黃粱地大肆擴張,巫師鬼使們早就恢復了元氣。

    正如人間所知道的那樣。

    雲夢大澤橫亙與槐安與黃粱之間,哪怕神河當初一統人間,這兩片各自古老的大地,依舊是貌合神離的關係。

    於是當復國的旗幟舉起。

    萬千響應。

    一人振臂,萬人追隨。

    但南楚巫們沒有振臂,他們只是沉默的,把手攏在袖子裏,從南楚大地走了出來。

    於是黃粱便開始蠢蠢欲動。

    地戍城關裏,是八十萬人間大軍。

    黃粱自然不會有這麼多的守軍在雲夢澤邊。

    那些都是來自大陸以南無盡深洋那邊的人。

    哪怕修行界一致認爲,無盡深洋之中,不可能存在威脅到人間的龐大存在,但是舊京都,現而今的假都之中的陪帝陛下,沿襲了千年前女帝的謹慎風格,將那些守軍留了下來。

    只是當南楚巫來到大澤邊,他們也一併追隨了過來。

    黃粱當然永遠是黃粱,雲夢大澤橫在這片大陸之間一日。

    兩片土地便永遠不可能成爲和諧的一體。

    此時大澤邊,萬千巫師安靜佇立,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北巫道的人也在其中。

    修行界一向喜歡看低巫鬼道。

    南楚巫一向看低北巫道。

    但在這種時刻,南巫也好,北巫也好,都是走到了一起。

    在更邊緣的地方,有一座低矮的青山。

    山上坐着一個缺了下嘴脣的人,正在閉目坐着。北巫道公子無悲,在他身後,還有不少攏手而坐的南楚大巫,曾經去過南衣城的山來也在其中,在他身側,坐了三個蒼老的巫師——分別代表了南楚三城,都是靈巫。

    以南楚巫對北巫道一貫的蔑視,自然不可能讓北巫道的人與他們坐在一起。

    然而雲夢大澤中一些東西的重新現世。

    北巫道是第一個接觸到那個失落教派的存在。

    也在那些龐大浩瀚的冥河之力的洗禮中,得到了最多的好處。

    譬如公子無悲。

    人們並不懷疑這個北巫道最出衆的年輕人能夠踏入靈巫之境。

    但是人們從未想過他會在這麼年輕的時候便成了靈巫。

    只是縱使如此,南楚巫對於北巫的態度,依舊算不得有多好。

    來自姜洛的蒼老靈巫,名叫叔禾,將目光從正在散去大霧的大澤上收了回來,看向了正在閉目靜坐的公子無悲。

    靜坐並非養神。

    而是他的神魂分了一半去了大澤那邊。

    鬼術之中的拘役之術。

    北巫道原本不修鬼術,只是當雲夢澤的東西覆蓋南楚而來,他們被遺忘的血脈之中,那些原本應有的東西,也被記憶了起來。

    叔禾看着公子無悲,卻是諷笑一聲。

    “堂堂北巫道主,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了,卻還在心心念念着自己兄弟的生死,未免有些可笑。”

    公子無悲的聲音在巫袍下傳了出來。

    “可笑也好,可悲也好,你們並不懂。”

    “如此兄弟情深?”

    “不知道他的生死,我睡不着覺。”

    叔禾聽着這一句,不住地笑着,籠着手站了起來。

    “如果當初你不把他送去南衣城,現而今的北巫道,未必不能擁有兩個靈巫大修。”

    公子無悲似乎是在輕聲笑着:“那又怎樣?既然是我先來的人間,那北巫道就該是我的,而不是被分割成爲兩派。至於北巫道強一些弱一些,我不在意。”

    叔禾身旁,那個來自高辛的靈巫忱奴卻是緩緩開口說道:“看來當年人間傳聞的那些事是真的了。”

    黃粱關於北巫道的這兩個公子,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

    故事過於殘忍,人們一般只敢在藏起來的時候議論。

    那便是到底是花無悲弒母,還是花無喜弒母。

    公子無悲聽到這一句,沉默了很久,睜開眼看向忱奴。

    “你想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