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七十五章 即登彼岸舍舟楫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秋雨半浮生字數:3757更新時間:24/06/27 15:59:19
    午後陽光懶懶地灑在聽風臺上,於是陳鶴也懶了起來,不想出去賣豆腐了,抱了本書躺在臺邊看着。

    上午來到人間的青裳少年草爲螢便在一旁坐着,微笑着看着人間喝酒。

    陳鶴看了好一陣書,轉頭看着他:“你不出去看看嗎?”

    草爲螢搖了搖頭,輕笑着說道:“我先在這裏看看。”

    “看什麼?”陳鶴有些好奇。

    南島的手指頭動了一下,將二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陳鶴也沒有再問草爲螢看什麼,放下書走到南島身前,他心口的那朵桃花似乎快要枯萎了,正在緩緩垂下去。

    剛剛他的手指頭應該是動了?

    陳鶴有些不確定地看向草爲螢,雖然沒有問出來,但是草爲螢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點了點頭,說道:“你沒有看錯。”

    陳鶴高興了起來,說道:“那他是不是快要醒過來了?”

    草爲螢點了點頭,也搖了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陳鶴看着草爲螢這矛盾的動作,撓着頭。

    “他在老狗鎮已經醒過來了,但是在人間還沒有。”

    “爲什麼?”陳鶴有些不解。

    草爲螢笑眯眯地看向人間,說道:“因爲他要先學會用劍,才能出來。”

    “爲什麼要先學會用劍?”

    “我怕他和你學賣豆腐。”

    “......”

    陳鶴一陣無語。

    心道賣豆腐哪裏不好了,豆腐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二人在聽風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許久。

    草爲螢站了起來,走到臺邊,看着人間,笑着說道:“你今日不去賣豆腐了?”

    陳鶴站了起來,躺回了椅子上,懶洋洋地說道:“豆腐被院裏的學子們買完了,今天的事情今天做,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草爲螢笑呵呵地看着人間,說道:“確實如此。”

    陳鶴拿起書正要看,便見草爲螢轉過身來,把南島扛了起來,向着樓下走去。

    “你去做什麼?”

    “曬曬太陽,下面那個四輪車怎麼開?”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就可以了。”

    “......”

    青裳少年草爲螢在午後春日裏開着四輪車載着南島出門兜風去了。

    ......

    卜算子牽着小道童王小花回到了南衣城。

    大霧散去後的南衣城人流匆匆,人們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大澤那邊依舊未散的濃霧。

    很多東西自然與世人無關。

    他們在一些大事裏,只是無辜的牽連者。

    自古至今。

    莫不如此。

    卜算子牽着王小花在人流裏平靜地走着。

    “我們這是在哪裏?”

    “南衣城。”

    王小花點了點頭,想起了她爹孃,但也想起了卜算子先前和她說的那些話。

    “那我是不是不能去見我爹他們了?”

    卜算子沉默少許,說道:“是的。”

    王小花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擡手在眼帶下擦着什麼。

    卜算子牽着王小花沿着長街一路走去,停在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外。

    巷子裏有些攤位,一些小商販便在這裏面賣着各種零零散散的小東西。

    王小花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些熟悉的聲音,但是好像因爲太久沒見,那些聲音都變得有些認不出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

    轉身想要往巷子外走去。

    卜算子拉住了她。

    “再聽聽吧,往後,就是一輩子了。”

    王小花在巷口站了很久,然後掙開了卜算子的手,在黑暗裏向着遠方跑去。然後在撞到了一處牆角的時候停了下來,低頭不停地掉着眼淚。

    卜算子便安靜地站在不遠處。

    “何苦來哉?”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卜算子身後響起。

    卜算子轉過身來,向着身後之人行了一禮,開口輕聲說道:“那你呢,師父?”

    滿頭白發的老道人白風雨坐在牆角,身下是根破舊的小板凳,一旁還擺着一根板凳,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

    “我也是這樣。”

    白風雨靜靜地看着牆角那個小女孩,嘆惋地說道:“巫鬼神道,都是無情的東西。”

    卜算子沉默許久,輕聲說道:“那麼成仙呢?”

    白風雨慘然一笑,說道:“瘋子的自慰罷了。”

    “我以爲您不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十二樓的人聽見別人說自己是瘋子便要殺人,不是因爲他們不是瘋子,而是這句話說出了他們心裏最不願意承認的東西。”

    “我以爲您會從頭來過。”

    白風雨安靜地看着人間,輕聲說道:“你以爲當年叢刃那一劍只是重傷那麼簡單嗎?”

    卜算子沒有說話。

    白風雨不住地咳嗽着,活到了人間大限的身體,那種衰老,哪怕曾經是站在修道極高境界的白風雨,也很難再壓抑下來。

    “他斬去了我的心我。”白風雨一字一句,不無痛恨地說道,“他斬了我的心我,我來斬什麼?”

    “我斬不了心我,我如何忘我?”

    “我不能忘我,又如何踏天門?”

    白風雨的話語中帶了許多淒厲,更多的是悲涼與瘋狂之後的哀憐。

    所以卜算子神色哀傷地看着他。

    不遠處的王小花嚎啕地哭着。

    卜算子雖然看起來只有五十多,但是今年也已經七十多了。

    而白風雨今年九十九。

    在旁人看來,這一處街角的兩人,如同在告慰自我餘生的老人一般。

    “所以師父您當年又何必去走這一條路?”

    白風雨擡起蒼老的眼眸看着卜算子:“你不懂。”

    “爲何不懂?”

    “像我們這樣的人,只修成大道,是不會滿足的。”白風雨擡頭看向天穹,“如果不去天上看看,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卜算子沉默下來。

    是的,像白風雨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滿足的。

    當今人間,人們總說着張小魚,說着李石,說着秋溪兒他們這般的人物。

    但在這百年裏。

    人間最出衆的,永遠只有一個人。

    青天道前代觀主,白風雨。

    掀起人間風雨的風雨。

    只可惜姓不好。

    所以白來了一趟。

    於是萬千悲傷遺憾,留在了人間街角的蒼蒼暮年。

    “我不敢苟同。”

    卜算子向着老道人白風雨行了一禮,走過去,牽住已經止息下來,開始抽泣的王小花的手,向着南衣城北而去。

    白風雨沒有再說什麼,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在街角看着人間,曬着太陽。

    他自然不是爲了卜算子而來。

    而是在等另外一個人。

    一個重回人間的人。

    於是青裳少年草爲螢開着四輪車在街角停了下來。

    人間風光很好,所以草爲螢微微笑着,坐在四輪車上,給旁邊另一個四輪車上的南島扶正了一下,這才看向街角那個沉默着想要說些什麼老道人。

    “你原來已經這麼老了。”草爲螢如是說道,走下車來,在老道人一旁的那根板凳上坐下。

    老道人低頭在街邊水窪照着自己,滿頭白發,形容憔悴。

    確實很老。

    但是在草爲螢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還沒有這麼老。

    很多時候,歲月流逝是沒有預警的。

    直到有人驚歎——啊,原來你已經這麼老了。

    於是便迅速的老去,牙齒掉落,皮肉鬆垮,精氣神都消失在了那一句話中。

    老道人擡頭看着草爲螢。

    心道您老人家怎麼還不老呢?

    當年我也是年輕人,您也是年輕人,怎麼人間幾代人都過去了,您還是這般模樣呢?

    您又沒有化妖,是什麼讓您活了這麼多年呢?

    憑什麼我就要老了要死了呢?

    老道人想着,便有些委屈地哭了起來,低着頭,抹着淚水。

    青裳少年草爲螢便坐在一旁,擡手拍着老道人的肩膀。

    “想開點,人生百年,如果做不到,那就放棄,帶着遺憾去死,在冥河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我怎麼能甘心呢?青.....前輩。”老道人白風雨像個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着,“我少年成名,早窺大道,人間有幾個我這樣的人呢?我本不該是這樣的.....”

    草爲螢看着涕淚橫流的老道人,嘆息了一聲,說道:“踏過天門又怎樣呢?見了青天又如何呢?大道如青天,又何止你一人不得出?”

    “但碌碌做一世人......”

    草爲螢打斷了老道人白風雨的話。

    “想的太高,看得太遠,其實並無意義。”草爲螢看着輪椅上安睡的南島,想起了在湖邊與南島曾經說過的那些翻山的話。“成道成仙,不過都是世人。”

    老道人擡頭怔怔地看着草爲螢,卻見那個少年眸中滿是遺憾的色彩。

    “爲何?”

    草爲螢回頭看着老道人,輕聲笑了笑,說道:“即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輪迴做衆生——翻過山去,也只是山,只是如此而已。”

    白風雨悽然一笑,說道:“我不信。”

    草爲螢站了起來,看着人間,遠處行人匆匆忙忙,都沒有來得及往天上多看幾眼。

    但他們很快樂。

    或許也有不快樂的。

    比如某個在人流裏懷揣了一道道術,向着城外而去的少年。

    “紙上蒼生而已。”

    白風雨依舊搖着頭:“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草爲螢輕聲笑着,沒有和老道人置氣。

    白風雨長久地沉默着,然後看向了一旁輪椅上安睡的南島。

    “他便是您青睞的人?”

    草爲螢輕聲笑了笑,說道:“另有其人。”

    白風雨沉默地看着草爲螢,不知道他所說的另有其人,是指他,還是指南島。

    沉默很久,白風雨輕聲說道:“我還是不信,前輩,但我已經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了。”

    “是的。”

    “我不想抱着遺憾,也不想放下執念。”

    白風雨擡起了手,道文流轉,他一生所修的風雨道術凝聚在掌心。

    是一簾風雨。

    擡手一分爲二,一半飛向南衣城不知何處,一半留在了手中,白風雨擡手指向南島,那半簾風雨向着南島而去,沒入體內。

    草爲螢只是平靜地看着。

    “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倘若他日這個少年得見天日。”白風雨擡頭看向天穹,“那也算我曾見過。”

    白風雨說完,站起身來,一面咳嗽着,一面向着人流中而去。

    “雖然前輩您給的答案,我不喜歡,但是,我也該去看看人間了。”

    草爲螢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安靜地看着白風雨離開。

    世人倘若得知,會很歡喜。

    十二樓的瘋子又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