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慈幼局的黑洞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妖精吃俺一棒字數:3202更新時間:24/06/27 15:17:42
    大理寺就在仁和縣衙西邊,相距不到四十丈。

    高衡孫坐在大堂正案後,看着裏裏外外擠滿的人羣,很有些不習慣。

    再看看左邊的侍御史江萬里,右邊的刑部侍郎馮夢得,以及堂側一衆旁聽的官員,更是感覺不習慣。

    這架勢,完全就是一次小「三司會審」,看來燕王是打算將今日的案子速斷速決了。

    宋代的政治體系,充滿了制衡,在司法上開創了審、判分離制度,在各級司法系統中,都有兩個平行的機構,一個負責審理案情、認定事實,一個負責檢詳法條、量刑判決,兩者各自獨立,互不干涉,以作牽制,有利於司法公正。

    雖然有一些小州縣因爲省減官屬,會將兩者合一,官員身兼兩職,但和這一原則並不矛盾,因爲較大的案子都得再經過上級多層審覈。

    大理寺作爲最高司法機構,兼具兩個職責,但是它審理的案子,就要交由刑部來量刑判決了。

    另外,這還沒算完,結果出來後還得交由御史臺或者中書,甚至皇帝複覈。

    高衡孫再看看立在堂下陰着臉閉目養神狀的燕王,徵詢道,「殿下,舉人毆鬥案的涉事人員都齊了,是不是可以開審了?」

    趙孟啓緩緩睜開眼,「毆鬥不算什麼大案,受傷的舉人也還生死未定,稍微放一放吧。」

    嗯?

    事關科舉,朝野矚目,近千舉子眼巴巴的看着,這還不算大案?

    什麼生死未定,這會那個舉人恐怕都已經涼透了,所謂的搶救,該不會是燕王故意想拖延時間吧。

    聽說最先動手的幾個吳江舉人與燕王關係不同尋常,燕王難道在想辦法保下他們?

    在場不少官員猜疑不斷,高衡孫其實也有這種想法,「殿下的意思是,有比這還更重大,更急迫的案件!?」

    「是。」趙孟啓掃了一眼四周,也不多做解釋,直截了當發令,「帶人犯!」

    對燕王這喧賓奪主的舉動,高衡孫也是無奈,管它什麼案子,先審就先審吧。

    片刻後,一隊軍巡院兵卒押着兩個五花大綁、矇眼堵口之人進入大堂。

    其中一個婦人,穿金戴銀,滿身富貴,就算被兵卒架着,也猶自踢騰掙扎。

    軍巡判官柯秋才把她口中破布取下,便開始謾罵不止,潑辣至極。

    「你們這些個狗殺才,腌臢赤佬,趕緊放開老孃……無緣無故將老孃捉了,莫不是沒錢過年,要行那勒索訛詐之事……混沌魍魎!真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我家乃官戶,可不是你們這等賤賊蟲惹得起的……」

    柯秋見燕王皺眉,趕緊把那團破布塞回婦人口中,堵住了後面的污言穢語,然後一臉尷尬地向燕王解釋。

    「這婦人名叫郭梅,是監慈幼局事賴江的正妻,卑職等是在賭坊將其捉拿的,按陌巡使的吩咐,什麼話都沒與她講過,方纔卑職一時疏忽,讓她污了殿下耳朵,卑職有罪……」

    要審案,總不能還堵着嘴吧。

    所以,趙孟啓並沒有責怪之意,擺了擺手,「無妨的,去了蒙堵之物,孤看看她到底還能噴出什麼糞。」

    郭梅耳朵可沒有堵住,聽到柯秋語中的「殿下」二字和趙孟啓的說話,她整個人就已經傻了,解開眼罩後,發現自己正置身大堂,當即嚇得癱倒在地,滿身首飾摔得叮噹作響。

    她旁邊的賴江兩股戰戰,嘴裏哆嗦着,「不…不知下官,所犯何事?」

    觀審的舉人們見賴江一身官服,也是大感奇怪,猜測議論起來。

    「居然是個官,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啊,怎麼直接就抓到公堂來了?」

    「還是夫妻倆一起被抓來了,該不會是謀

    逆吧?」

    「我認識他,臨安人,上一科中的進士,管着慈幼局的差事,不過才九品,這能謀哪門子逆?」

    「慈幼局?不就管着一幫孤兒麼?這能犯什麼事?多半是不小心得罪燕王了吧。」

    趙孟啓冷冷看着賴江,「賴大官人,你自己犯了什麼事,不該心裏一清二楚麼?」

    「啊?這,下官一向奉公守法,效忠朝廷,絕對不敢做任何違反綱紀之事啊……若,若是賤內關撲博戲之事,下官屬實不知情啊……」

    賴江苦着臉,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

    「呵呵,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既然你不願坦白交待罪行,那就讓大家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好事吧。」

    說完,趙孟啓一拍手掌,兵士們押着一大羣人魚貫而入。

    「人犯,慈幼局貼書連才英,帶到。」

    「人犯,慈幼局胥吏賀凡,帶到。」

    「人犯,慈幼局母長王賴氏,帶到。」

    「人犯,慈幼局吏員郭三七,帶到……」

    一共十七人,也就是慈幼局從上到下,所有任事之人一網打盡。

    接着,又是一大羣,「人犯,勾當居養院公事黎鴻博,帶到……」

    這一網人更多,三十多個男女,全是居養院當差的。

    這時候,觀審的一臉懵逼,審案的高衡孫更是一臉懵逼。

    倒是賴江已經明白事由所在,嚇得暈了過去。

    然後,又有兵士搬進一箱賬冊和五六個不知道裝着什麼的竹筐,再帶進四五個小娃子。

    看着這有些詭異的一幕,大堂內外陡然變得異常安靜。

    趙孟啓低沉而悲痛的聲音響起,「慈幼局與居養院等,乃朝廷恤民之所,可是在這幫人渣手中,卻變成吃人之地!」

    他走到一個框子邊,掀開後,抓出一把破衣爛衫丟在地上,「這些,就是他們給局中孤兒們所穿所用,甚至都還不是每人都有,如此天寒地凍,便是壯漢也無法以此禦寒,何況小兒,而且把九十多個娃子都丟在幾間低矮的柴房中,連一個火盆都不給!」

    趙孟啓指着幾個小娃子,「孤到那裏後,見到這些娃子在院中打掃,他們之所以能在戶外,是因爲把所有孩子能穿的衣服拼湊在身上,才勉強不被凍死,而留在柴房中的娃子們,只能光着身子,以滿是破洞,甚至如碎布一般的所謂被褥蔽體。」

    「你們肯定想不到,一堆牛糞都能被他們當成寶貝,只因爲可以塗在身上當衣服……」

    趙孟啓的聲音越發沉重,又打開一個竹筐,隨即用腳一撩,竹筐倒下,滾出一堆黑乎乎的「飯糰」。

    「這就是娃子們的糧食,黴陳雜糧,拌入糠麩,再加上野菜幹之類,這些野菜還是往日裏娃子們自己去荒郊採回來的……」

    「孤試着吃了一口,強逼着自己下嚥,口中如嚼沙土,喉嚨似被刀割,落到肚中翻江倒海,這他娘的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

    「可就是這些,每個娃子一天也只有兩個,就連騙個肚飽都做不到……」

    「還有,按規章,應該給每個嬰兒都僱有乳母,是的,賬冊上是有,一共三十九名乳母,每人三貫月錢,可是,實際上只有四個乳母,三個是真的有奶,可除了應付外人時,從來沒有真的給嬰兒們喂過,嬰兒平常真正吃的,也是用陳糧煮的米粥,而且大多都沒煮爛。」

    說着,趙孟啓走到人犯堆中,將一個肥豬一樣的婦人單手拖了出來。

    「這個也是乳母,還是母長!你們看看,有人覺得她這個四十多歲的人還能擠出奶來麼?她還是管廚,拿着四五份月錢,吃着大魚大肉,用七八個火盆給自己取暖,憑什麼?就憑她是賴大

    官人的族姐!」.

    說到這裏,趙孟啓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就想一拳將這婦人打死,隨即深吸了一口氣,「趙鶴雲,後面的事,你來說吧。」

    隨後,趙鶴雲上前,打開一個竹筐,顫抖着手,將裏面兩個襁褓抱了出來。

    「我們隨殿下到慈幼局後,在二十多個嬰兒中,發現這兩個死嬰,初步檢查,乃凍餓而死,再經醫師檢查後,其他嬰兒狀況也十分危急,假若我們去晚一點,恐怕還有死亡增加。」

    趙鶴雲把兩個襁褓放回去,又打開另外兩個,卻不敢往裏看。

    「這是我們在院中角落挖掘出來的一部分屍骸,這裏有十三具,全是嬰兒,另有五十多具,並未帶來,而且,應該還有許多沒發現的。」

    一股腐臭之味飄滿大堂,若非這是隆冬時節,那必然要濃烈上許多倍。

    聞着這股味道,聽着趙鶴雲的話語,許多人已經忍不住乾嘔起來。

    趙鶴雲猛烈甩甩頭,咬咬牙,繼續說道,「從賬冊來看,這兩年多來,慈幼院陸續收養棄嬰孤兒八百四十七名,加上原有的三百五十二名,減去被認養領養的五百八十二名,夭折二百九十三名,還存有三百二十四名,可算上這兩個剛死的,院中只有一百三十三人。」

    「我敢斷定,這賬冊存在許多貓膩,就這樣都還有近兩百人不知所蹤,兩百條人命啊!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朝廷按着賬面人數撥下錢糧,這多出來的錢糧去哪了!?其他又有幾分用到了實處?一旦深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可是,在場諸位說,這事能含糊過去麼!?」

    趙鶴雲睜着血紅的雙眼,看看大案後面的高衡孫,再看看堂側聽審的一衆官員,又掃視着大堂內外觀審的人們。

    突然如野獸一般嘶吼,「你們說,能麼!?」

    聲音在空氣中一次又一次的迴盪,擊打着每一個人的心靈。

    悲憤與怒火在人們頭頂聚成烏雲,引發滾滾驚雷。

    「不能!不能!」

    「查!查到底!」

    「查清一切,把這幫禽獸不如的東西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