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念(二十二)

類別:科幻靈異 作者:凝滯的湖字數:3432更新時間:24/06/27 15:03:13
    生命之鎖,是在智械危機過後,皇室和議會明令禁止的祕術。

    這個祕術是讓人類免於滅種危機的功臣,也是奪去無數生命的劊子手。

    人族戰士在上前線之前,會和幾十個平民綁上生命之鎖,以使己方能在戰場上取的優勢。

    被生命之鎖綁住的人,同生,共死,傷害會轉換爲壽命懲罰,平均分攤到每個人的身上。

    那時的人類棲息地,因前線的戰士陣亡而快速蒼老,脫水而死的乾屍隨處可見,還活着的人被迫當起了清道夫,抽乾了水庫,關上了河閥,將其變成暫時的焚屍爐,用推車和木船將那一家一家的屍體倒入火海,滿眼望去盡是腥雨,傳說中的地獄繪卷也不過如此。

    當然,蟲族可沒有“人道”這種東西,生命之鎖的技術被他們開發的很好,不但簡化了綁定流程,不需要雙方的同意就能強制綁上生命之鎖,還將原來的平攤改成了替身。

    “我以爲我們聊得還挺開心的。”寧雲有些爲難地抱着手臂,嘆了口氣,“你這樣,讓我很爲難啊。”

    “......在我族,完成任務大於一切。”

    黑角周身綁着三條來自於白帝學院不慎落單的倒黴學生,爲了表示生命之鎖的功效,他還把那三個昏迷的學生抓到身前,擋在寧雲和他之間。

    還有,五分零四十三秒。

    “嗯,所以你打算怎麼樣?用這三條命逼我放你走?”

    “我只需要時間。”

    這個人要是有能力在蟲油浸透符陣中心以後恢復符陣的話,也必定有能力在斷識之息剛生效的時候就毀滅蟲巢,在一開始就阻止這一切。

    所以,黑角只需要時間。

    只要五分鐘就夠了。

    “時間啊...”寧雲想到那個被黑色的油狀物污染着的符陣,“我還挺討厭那玩意兒的。”

    “你不覺得時間很可笑嗎?”

    寧雲向前一步,輕易踏碎黑角獻祭一臂佈置的結界。

    他現在的心情很糟糕,那愜意安適的餘韻正在消失,積壓在心魂深處的記憶和人格開始緩慢上浮,像是湖底的錨正在向他探出鎖鏈,想要將他拖回原處。

    “時間的意義是什麼?”

    黑角感覺到面前這人的狀態似乎在一瞬間突然變糟,肉眼可見的黑色霧氣自他周身騰起,來自本能的不安讓他抓起三個人質,後退幾步。

    “是嘲笑?蔑視?還是同情?”

    “可它只能讓過去的自己變回蠢物。”

    “它爲什麼啊?”

    “爲了提醒哪個人,一切都無法挽回?”

    “爲了讓誰去尋找誰?”

    “爲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很無聊。”

    “我想休息。”

    “我討厭我的名字。”

    “我討厭那張臉,我的臉,所以我才會把它交給......”

    面對忽然瘋癲起來的男人,黑角警惕地將利爪放在一個人質的脖子上。

    “我只需要時間。”黑角死死盯着那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人,“時間到了我就解開生命之鎖。”

    “......啊。”

    寧雲忽然回神,黑色的霧氣快速收攏進他的身體,他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瞅了那三個昏迷的學生一眼,“說起來,你認爲我應該保住他們的命,對吧?”

    “什麼?”

    黑角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看,最左邊的女孩。”

    寧雲指着那個扎着鞭子的姑娘,“那個頭繩是用安時星區特有的藍花做的,她應該來自哪個偏遠的星球,家境貧寒,拼了命考上白帝學院,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穿得是第四階的校服,這說明她沒有異能,嗯...你是在哪裏抓到她的?”

    黑角連接到蟲羣網絡中,看了下時間。

    還有三分四十三秒。

    “就在附近,那條白色大樓的邊上。”

    “那她應該很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異能,那個白色大樓是醫師協會在白帝學院裏的分部,裏面有專門爲無異能者準備的異能開發手術,不過價格昂貴,不是平民能付得起的。”

    “可能在每天的夕陽之後,她便會趁着夜深人靜,獨自走個幾公裏,來醫師協會觀望片刻,一邊在腦中臆想着自己可能會獲得的異能,一邊自嘲着認清現實,第四階的學生很苦,爲了加厚自己的履歷,他們要付出超出異能者幾倍的努力。”

    “她可能有個疼她的母親,也應該有個嚴厲的父親,她一定有個美好的家庭,那個不怎麼襯她的髮帶在平民階層是很昂貴的奢侈品,應該是她重要的某個人送她的禮物。”

    黑角聽着一個平凡學生的日常,瞭解着這個臨時抓住的替死鬼可能擁有的一切。

    還有兩分二十八秒。

    “她也許很幽默,會有幾個願意陪她發瘋的閨蜜,會因爲一些小事而爭吵,最終在幾杯奶茶的誘惑下重歸於好。”

    “白帝學院是星穹最好的大學,她畢業之後,會有個很好的人生。”

    “她會很幸福。”

    “她會現在哪個公司工作個幾年,工作穩定之後,她會結婚,生子,有了家庭,有了除父母之外的牽掛。”

    “放假了,她會買幾張船票,去哪個風景很好的地方旅行。”

    “生病了,她會去某家醫院,在家人的看護下順利康復。”

    “下雨了,她會撐起一把大傘,開着車去學校接自己那個,或許不太讓她省心的孩子。”

    “某天,她會接到一個通訊。”

    “她會匆忙地放下手中一切事務,去那個她很久沒回過的家鄉,在丈夫和孩子的陪伴中茫然地面對至親之人的離去,然後崩潰,大哭,思索,最終在某個平常的午後,看着自己即將離家的孩子時。”

    “釋懷。”

    “釋懷?”

    黑角忍不住問,“爲什麼?”

    還有一分鐘。

    “沒有爲什麼。”寧雲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望了眼北方,那裏,幽雲鯨的歌聲正在迴盪,“人類是弱小的種族,他們無法面對生活的本質,只能用莫須有的‘輪迴’來解釋一切。”

    “那樣,多可惜啊。”黑角看着面前如同長者般的寧雲,“他們明明是星穹最貪婪的種族,他們幾乎擁有所屬星域的一切。”

    蟲族屠殺人類是職責,但它們也確實在追逐人類。

    人類是所有生命中最鮮明的存在,他們極端自私的秉性在本質是繁衍的生命面前是如此的耀眼,以至於蟲族在毀滅時都於心不忍,只能儘快揮下屠刀,儘早完事。

    黑角一族在翡玉部地位卓然,被設定爲戰鬥種族的它們有着堅不可摧的黑甲和無視一切的利爪,被他們奪去的生命堆起來能熄滅一個太陽,凡是接觸過他們的生命都將他們視爲屠夫,劊子手,任何地方只要出現他們的身影就預示着一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

    擁有如此戰功的黑角族,自然擁有一定程度的特權。

    十七號行星,黑角王殿以北,有一片永遠春天的後花園。

    黑角族的戰士在前往一場明知必死的戰爭前,會在申請通過後,親手在那片花園種下一枚只屬於他們的種子。

    前去充當屠夫的戰士大多都沒有名字。

    那朵綻放在春日之下的花朵便是他們的名字。

    在黑角王的照料下,那些花永不凋謝。

    還有五十三秒。

    “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黑角握住生命之鎖,察覺到了什麼,問那個徐徐走來的男人。

    “說什麼?”

    “那些話,那個故事,這個女孩的故事。”

    “我...沒跟你說話啊。”

    寧雲的眼神有種讓人心寒的麻木,“我在自言自語呢。”

    “我殺過的第一個人,是我第一次徹底愛上的姑娘。”

    “當我凝視着她,看着生機從她雙眼中褪去的時候,我就發誓,從今以後,我永遠都不會逃避我的罪孽。”

    “所以我在奪去誰的生命之前,會先預想她的一切。”

    黑以太構成的鎖鏈在瞬間包裹住黑角的身軀,任憑他如何掙扎也無濟於事。

    還有,四十七秒。

    “預想她的生活。”

    那個人無視了那三個被生命之鎖強行綁定生命的學生,走到黑角身前。

    四十秒。

    “預想她的未來。”

    他這麼說着,從掛墜中拿出手杖。

    三十三秒。

    “預想她的死亡。”

    在他的輕撫下,手杖底端出現了一根閃爍着鋒利光芒的利刃,黑角能感知到,它有奪去自己生命的能力。

    二十九秒。

    “預想她會失去什麼。”

    那人先是用利刃在自己手上劃了一道傷口,在鮮血流出之後,怔愣了很久。

    九秒。

    “預想我會奪走什麼。”

    他嘆了口氣,又無奈地笑了笑。

    三。

    “很可悲,對吧?”

    其實自己還挺怕疼的,黑角感受到那把刀像刀片劃紙一樣切碎自己新生的甲殼,刺進自己的靈核,在心裏抱怨了兩句。

    二。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抱怨什麼,把所有東西都列入計算範疇的翡玉部真的很無聊,出生在那裏的生命骨子裏帶着無趣。

    像這樣明確地表達什麼情緒,對黑角來說還蠻新鮮的。

    可惜,這也是最後一次。

    一。

    “如果,可以的話,就讓她先,幸福一會兒吧。”

    黑角感知到蟲油滲透進符陣後引發的能量波動,緩緩失去了生息。

    他其實是可以活下去的,任務已經完成,他隨時可以離開白帝星,只要他先用生命之鎖讓那三個人質幫他承擔這次傷害,然後使用最後一次脫殼的機會,遷越到附近隨便的哪個星域,順利逃生。

    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最後一秒切斷生命之鎖的黑角默默地閉上雙眼,就此沉眠。

    “花園裏,又新開了一朵牽牛花。”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