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十章:與君長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木可玲子字數:3608更新時間:24/06/27 15:01:43
    清雅便立於原地,望着官吏高念冊文,再低頭小探滿站而恭的佳麗,她們個個耀如春華,姿態恍若天上仙人,略加遜色一點的也是千里挑一的樣貌和身段,而她不過是這其中最平平無奇的一人,便像一粒渺小的塵埃。

    「受冊,拜!」宣徽使長官再持冊寶,授鳳印,禮罷,皇后叩謝皇恩,再由皇帝請扶起請至身旁鳳位。

    接着便是高亢的禮樂起,羣臣衆婦節節而向高臺,跪拜無節數——「吾皇萬歲,皇后千歲!」

    她拜下,眼角一層冰涼,忽而感覺兩袖空空。念來,他這樣才華橫溢而又風流個儻的男子,又有誰不會戀上呢?可嘆,九歲到如今,自初見到現在,她每晚入睡前都會想起他,睜眼閉眼都是他的身影。

    她曾勇敢的反抗過這世俗的壓迫,爹爹阻攔的虐打,姊妹異樣的譏諷,還有那條條目目的陰謀,她還是咬着牙忍下來了,將深的不能再深的傷疤遮蓋起來,只留笑臉對他,她以爲這樣掙扎着,便能逃離。

    這一場夢,終究是要醒了……

    待封禮罷,帝后被隆重而華麗的儀仗迎去,他唯有輕瞥一眼人羣中那不起眼的她,依舊是驕傲中的那份溫和,他收下了,悄然離去。

    她依然立在初秋漸起的涼風之中,望着這孤城。

    回去後,她沒有悲傷,亦沒有多的話語,在完顏雍的疑慮中,繼續和他相敬如賓,維護這份最後的體面。

    可完顏亮那日見了她之後,心便再也平靜不下來,他對這份情意,念之有愧,思之有悔。

    那日在福安殿,當皇后驪柔抱着新生的皇兒完顏光英悄然至他身後時,他正翹着腿在圍子榻上看着些什麼,是以前他與清雅互贈的如今已經墨跡斑駁的書信。

    驪柔慈愛而揖禮:「陛下萬安!」

    他忽的反應過來,將信紙隨意疊了幾層掖在衣襟之中,溫和抿一嘴道:「皇后來了!」

    她輕點頭又望空暢的門,一個才蹣跚學步的女童,戴着淺粉的小絨帽被宮女拉過,口裏嘟囔的話含糊不清,唯有那聲爹爹叫的響亮。

    「爹爹……,爹爹……」

    完顏亮翻身下榻,兩手一伸將她抱起:「哎呦,朕的乖汝兒,來!」

    這原是他的長女靜宜公主——兩歲的完顏合汝。

    他隨意而安坐,將愛女置在膝上,又撥了撥愛女的臉頰道:「二弟弟呢?」

    「姐姐那,姐姐……」

    瞧着她纖細的睫毛忽張忽扇,他擡手而拿了桌案上的一塊糖蒸米糕喂她,她卻搖着頭不吃。

    「怎的了,汝兒也不愛吃糖蒸米糕?」

    他出口便是「也」字,當反應過來時,他頓了許久才想起,清雅也不愛吃甜膩的糖蒸米糕。

    望着他那樣失落的將米糕拿起又放下,本歡喜的眉目印上了點點傷感,她看在眼裏,笑言:「汝兒最不喜歡吃甜的……」

    「哦,哦,朕忘記了!」

    再對合汝說:「爹爹下次一定記得!」

    驪柔低眉頷首再道:「陛下,臣妾這幾日總想着以前做姑娘的時光,想把以前幾個姊妹聚起來,喝喝茶。」

    完顏亮溫和而道:「若柔兒你想,便直接召見便是,如今你是皇后了,是天下女子之主,想見了誰,便直接召誰。」

    驪柔輕拍着光英入睡,再三思量又道:「好,那妾身便邀了雍國妃來,但想着,她一人來必定是顯的冷落的很,便也邀了宛國娘子一道來吧!」

    他未曾答覆,依舊如往常一樣平靜,笑而點頭,心中卻是千刀萬絞的疼,免不了自問,若再見到了她,應該如何開口說話。

    接到皇后召見的消息,清雅和銘璇兩人都是不安的

    很,銘璇害怕是皇帝以皇后的名義召見,虎掌一開,將她與清雅霸佔,害怕她會與她的郎君永別,清雅則擔心的是她再見到他,該如何自處。

    坐在馬駕裏時,銘璇便略有憂慮,將團扇置在膝上道:「這還不知是不是娘娘的旨意,若是陛下以娘娘的名義召見我二人,咱們便得小心謹慎些了!」

    「叔王宗敏被誅後,陛下強硬的將他的繼妃阿懶納入宮中,撒卯生育之後,也被他佔了!咱們,便,便……只能祈禱着吧!」

    清雅未曾有任何言語,只靜而聽她說,擡起小眉莞爾一笑應她。

    行過千步廊,輾轉幾層朱恆,才來到隆微宮謁拜皇后。驪柔一身鈿釵禮服,霽色的褙子,靛青的襉裙,腰上系着幾條環佩,頭上的冠子都是各色寶石攢成的,在明窗投下的柔耀下,泛着點點珠光。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伏地而拜:「嬪妾問娘娘鳳體安?」

    驪柔生性恬靜,不會擺什麼架子,便連忙擡首令平身,再賜座。銘璇以餘光觀望四處,一切平靜,方纔暫緩了心緒,端坐在交椅上輕抿了一口她賜的茶。

    驪柔望着一旁屏氣而斂鬟的兩人,接過祗候人抱來的光英,笑盈道:「雍國妃,本宮瞧着你,愈發的瑰姿豔逸,這生了三個孩兒,還是這般美麗,盡顯得本宮老了!」

    銘璇笑答:「娘娘說笑了,娘娘本就比嬪妾要年輕個三四歲,如今誕下了皇子,更添了些風韻天資,這牡丹國色怎是我等繁花能相比擬的呢?」

    她說着,又時不時望向身旁的清雅,清雅也以笑相和,恭敬如一。

    「害!」她扶了扶腰身,再將愛子抱給了銘璇。

    「你倆也瞧瞧光英,生的像不像陛下!」

    銘璇撥其臉龐對清雅道:「這眉眼像陛下,如鷹一般敏銳而傲氣。」

    聽了這話,清雅忽而想起,這光英的「英」字,與「鷹」諧音,完顏亮賜名光英,定是有意立這懷抱中的嫡子爲儲,並且對其抱有很大的期望。

    「是,正是呢!」清雅相合。

    「以前不知爲母辛苦,如今才體會到,什麼叫累,總想時時刻刻看着自己的寶兒,怕他受飢受涼。」

    「都是這樣的,只是娘娘爲皇子着想,也莫要累壞了身子!」

    「是,是!本宮定會注意些的。」

    她稍稍瞥了清雅一眼,全身都是淡色的長衫和襦裙,與做姑娘時的打扮全然不同,便上下打量了她道:「李娘子如今是夫人之首,爲何穿的這般素淨?」

    清雅答:「娘娘,入宮來,自然要簡單大方爲好,萬不能逾越了規矩去!」

    「好,好罷,你也是個懂禮知禮的姑娘,」

    驪柔靜下,再於兩人閒話着家常,瞧了兩人熱茶見底,便又令人添了一盞。可那端茶的宮女實在是不小心,一個沒走好,兩步踉蹌,便將茶水潑到了清雅的縞素之上,留下了重重紅褐色的印記。

    那宮女連忙稱罪,伏地求饒,隨之便受了來自驪柔的一番責備,責備完又打發了那宮女出去。

    「宛國娘子,實在是這丫頭手笨,本宮瞧着妹妹的裙子潑了污漬,不如本宮派人服侍你去往便殿更衣?」

    清雅本是攜着絹子擦着那層縞素,聽到皇后這一言,便停了手下來笑道:「娘娘,不打緊的,這天氣還熱,很快便幹了!」

    「你這即便是幹了,也會留下印記,無妨的。」

    「瞧着你總是這樣素淨,待會若要回了,本宮派人送幾套上好的軟羅禮衣給你,莫要這般低調樸素,夫人亦要有夫人的樣子才是!」

    清雅望着皇后那樣溫婉賢淑的姿態,一雙杏目豪無凌厲之色,便就答應了下來,由着祗候人的引領入了便殿,

    走入了一整排的屏風素紗中。

    她才站在那備用小榻前,便聽了祗候人相繼離開,扣上了朱門,將她鎖在這房中。

    她愕然一驚,連忙跑過去連拍朱門,聲嘶力竭換着祗候人,不見有人再來。她驚恐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徵在原地。

    「清雅!」

    忽於身後,一雙寬厚的手掌扶住了她的柳腰,一方寬闊的臂膀貼住了她的身體。她嚇得一驚,回頭來瞧,正是完顏亮在身後扶住了她。

    她見狀,連退好幾步,恭敬揖首道:「臣不知陛下聖駕在此,實在冒犯!」

    聽了這話,他有多失落啊!耷下眼皮再擡起,喉結上下微動,每一寸目光都透露着遺憾。面對這曾經喜歡的女子,他卻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再摟她入懷,親暱的貼耳細語。

    「清雅!你現在能告訴朕,你爲何要嫁烏祿嗎?其實只要你再多等兩個月,便就不一樣了,朕就可以娶你!」

    她擡頭而淚目,笑道:「陛下,不提當初了,如今,嬪妾已然爲人婦,往事便不重要了!」

    她說完又是施禮如一,將兩衽一斂再退一步。完顏亮則是發瘋般的過來,將她摟入懷中,再將她壓置牆邊,愈加憤怒將她手腕捏住:「爲何不重要,朕那樣喜歡你,清雅,你看着朕!」

    「朕還是喜歡你的,你便再回到朕的身邊好嗎?離開完顏雍那個懦夫,離開他,朕封你爲元妃……嗯?朕讓你做朕最鍾愛的元妃?」

    她忍着痛淚搖搖頭,繼續答:「陛下說笑了,臣是陛下親封的雍國王夫人,已然嫁人了,不便再進御聖體!」

    「你知道朕不在乎,朕不在乎這些!咱們便回到以前的日子好嗎?」

    「陛下,求陛下贖罪,臣無法遵旨!」

    「爲何?爲何,朕說了不介意,咱們便回到以前,咱們一起寫字繪圖,一起讀書觀書,一起去城南策馬,再生一堆娃娃,這不是咱們以前所期待的嗎?」..

    「清雅,朕於你有愧,你等了那麼多日子,卻等了一場空,朕每次想到這些也心疼,朕想彌補你,你便回到朕的身邊?嗯?」

    她了無痕跡的答一句,於不能再迴避中繼續迴避,斂首而道:「回不去了!」

    便這一句,他怒了,將她雙手甩出去,一襲縞素隨之落地,他指着地上臥伏的她,高聲道:「朕命令你入宮侍奉,若不從,斬立決!」

    她並沒有作任何舉動,平靜的姿態在那一刻顯得格外銳利,亦是刺傷了他的眼睛。

    只瞧了她忽地微笑,答了句:「是,謝陛下賜死!」

    聽了她的話,完顏亮的魂魄都要被震得離體而去,這字字誅心的話,徹底摧毀了他的驕傲,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一氣之下殺了她,或而逼迫了她從了自個,可是他做不到,因爲她如今這樣的境態,都是他未盡責任的後果,他又怎麼能忍心再傷害她呢!

    曾日日夜夜的等他來娶她,等的卻是一腔離人淚,換作是誰,都要心碎了吧!

    片刻相望,他盯着她,無數次的撫着那玫扳指,最終那份怒火還是煙消雲散了。

    他背手而道,顫其聲音:「你……你走吧!來人,開門!」

    祗候人將門打開,她頓首,站起身來再揖禮,略有傷感在其中:「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念罷許久,他再回頭,她已然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