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角垂鬟,年少一癡 第九十八章:安得雙全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木可玲子字數:3176更新時間:24/06/27 15:01:43
    皇帝再醒來時,已然是晚間了,他躺在福安後殿的榻上,身上蓋着錦衾,那件淡黃絲織龍袍已然被換下,換了件鬆鬆垮垮的寢衣。紗帳外的案子上放着一盞醒酒茶,熟悉的淡甘草味瀰漫整個後殿。

    昏黃而溫馨的燈光下,他撥開紗帳,見了空寂冷落的內室空無一人,他便卻步而下牀,抿了那盞醒酒茶,在口中品味着,嘴角抹過一絲笑容來點點頭:「還是這茶好喝!」

    說罷便就一干而盡,順手抹了一把自己鬍鬚上的水珠,再朝了那層自樑上而垂下的帷幔而走,他撇一指掀一點空隙望向外,見了皇后正在圍子榻上親手縫着他白日穿的那件袍子。

    身邊乃是那位貼身女官奉來一盞更明的燈來:「娘娘,換盞亮的吧!」

    「娘娘,這些活兒留給繡局的人做便是!」

    「兩條衿帶鬆了而已,不必再拿到繡局去,自個細細縫着,也與繡工無異,」

    皇后還戴着珠釵,服着褙子與長衫,藉着搖曳的燭火她繡針一起一落,密密縫着那條內裏子上的衿帶,不小心戳到手指了也就哆嗦了下,抿着嘴笑起來。

    「娘娘小心些!」

    「嗯!不打緊。」

    「天氣燥熱難耐,陛下喜歡撥開衣衫,以前領圍上的衿帶老是掉,本宮索性就再壓幾層線上去,任他怎樣拽也拽不掉,」

    「娘娘,深愛陛下,這般真情,奴兒這十餘年皆看在眼中,」

    她再次揚着紅脣,順着低眉淺笑,在昏暗的燭光下愈加顯的溫柔妍麗。皇帝便就隔簾望着她,這些日子她好似清瘦了許多,衣襟那方玉骨都略帶些突出了,他卻手而轉回,往前走了幾步,忽而便有一陣紅淚涌出眼眶。

    背過身去,又聽了帷幔後低聲道:「好了,夜已然深了,本宮便就回了,你定要囑咐了大興國,勸陛下平日裏少喝些酒,另外,醒酒茶這壺裏還有,若是陛下半夜起了身口渴,給他斟上一兩杯,這味道是他最喜歡的。」

    「是,娘娘!」

    「還是莫要告知陛下本宮來過。」

    他隔簾而聽了皇后邁着小碎步漸行漸遠,便再提了手卷了簾,再回望時,她已不在,外殿只剩了遠處香爐的青煙騰騰升起。

    這日,大興國傳了皇帝口諭,便派了人飛鴿傳書至中京,蕭裕知後又逐派人加急追趕完顏亮出行的隊伍,大約七日後,才至良鄉追上了王駕。

    是一日清晨,王駕行於一草地,完顏亮正與妻子靠在馬車裏暢談,兩人談笑自若,再捲簾看這山水秀麗。正是初夏,良鄉地處河北府地,晨起時太陽還未升起,唯瞧了山霧瀰漫八萬裏,隨風來去,似是仙女身上柔縵的披帛與絲帶。

    驪柔靠於他懷中,服着簡單的裝飾和衣衫,輕點着指間道:「大王,妾未曾去過南方,竟不知這南方如此美好,青山綠水我只在畫裏見過。」

    他將手掌置於她的烏髮上道撇嘴一笑:「待我得了天下,你想去哪都行。」

    「大王真要反嗎?」她斂着鬟,略加擔心。.

    「孤王已然等不起了,唯有謀反才可讓孤王的妻兒老小平安順遂,我不想再過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亦不想被他擺佈。」

    他再貼近了她,望着她的那雙慕黑的眸子鄭重其事,眼神那份堅定,便如銅鐵般剛硬:「驪柔,完顏亶隨時都會取了我性命,亡我一人不足爲患,但府裏的老小改如何?你和婞華還有兩個小娘子怎麼辦?我大金收繼婚制,只要我亡,完顏亶必要將你們納入後宮。」

    他再抱着頭:「而如今,我也已是人父了,我要爲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合汝一搏,不能讓她和她爹爹一般過着窩囊的日子。」

    「大王,可若兵敗,咱們該怎麼辦啊!」

    「放心,放心!孤王會小心行事,孤王走時已與老八說過,讓他待穎兒大婚後,將王府姬妾子男以及老小都遷到汴京來,爲的便是以防萬一,如今怕是快到中京了。」

    他反意已決,驪柔聽後也只能支持他,斂面而坐在位置上,迎着清風探其窗外。漸行着,馬兒與人一樣疲倦,步子邁的慢極了,完顏亮也隨着輕搖晃的馬駕靠在一旁酣睡了起來,忽而一陣急踏的馬蹄聲,將他驚醒。

    「大王,京城急報!陛下命大王即刻返回京城,」一馭馬者呈上皇帝旨令。

    「什麼?」

    他奪過小旨,忙翻看讀完,瞬間色變,似是五雷轟頂般震的他於原地僵住,眼神空洞無物,呼吸便的侷促,面頰上的汗滴淌在耳際直垂下巴,滴在攥緊的拳頭上。

    「可知道是爲何忽然要王駕回京?」

    「大王,微臣不得而知,只知這是陛下急召,命大王速速回京,復爲平章政事。」

    他聽後吞嚥一口水,哽咽道:「好……,好罷!」

    他轉動着自己乾澀的眼眶道:「你先令隊伍停下吧!」

    「大王有令,原地歇息!」那馭馬人道。

    完顏亮僵硬的撐着額頭,抓着頭皮瞪着兩隻佈滿血絲與驚恐的雙眼,心緒不寧自言自語:「皇帝要下手了!皇帝要下手了!」

    「大王,大王!您看着我,看着我,」他瞧了妻子顫抖的雙手扶在他的肩上,便擡了頭來。

    「大王!您聽妾說,皇帝召您回去……並非是要加罪於您。」

    「定是孤王上次與蕭裕謀事,有人告知了皇帝,他才回如此緊急,召王駕回京,孤王現在就要反,不然便會……」他的聲音略發顫抖。

    「大王,不會的,若是皇帝因此而要處決,必會派將士擒了咱們,以防我們與各地留守長官謀約,但如今只是傳了旨令讓大王自行回京,絲毫不像要處決的樣子!」她握住他的雙手,撫平他一顆躁動的心。

    「可萬一,他召回我,再尋了什麼罪殺了孤王該如何?」

    他見着妻子搖頭,便又道:「柔兒,這樣,母親她們必然也到了中京,我便先傳信於蕭裕讓他先將母親她們安置下來,待咱們返了中京,再好生商量。」

    「好好!妾依大王的。」

    他眼中閃過一絲憂傷,輕摟着妻子。夫妻兩人共相望,懷着一路忐忑的心,又經了八天的漫漫長路才回了中京。

    他愈發疲憊不堪,面頰潮紅,兩腮的鬍鬚似是好久未修剪了,腦後垂下的發也顯得乾燥而枯黃,一身紺色未經修飾的衣衫貼着皮膚,慢步走時,他似是老了十歲一般。

    他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夫妻兩人由着祗候人引領,推門而入時,一家老小皆在,圍着一方圍子榻不言不語,昏暗的燭光印照着每個人滄桑的臉。

    「大王!」先是蕭娘子見了他,便連忙撲了上去,撲進了他的懷抱裏。

    他輕扶住她,拍了拍她的後背,隨後便是姐姐、嬢嬢、抱着女兒的婞華和耶侓娘子上前來,個個眼中垂着紅淚,見了他喜極而泣。

    「姐姐!嬢嬢!兒不孝,讓二老擔心,」他撲通跪地,驪柔也隨之跪下。

    噠太夫人在一旁哽咽不能語,徒單太妃親扶起他:「吾兒,受苦了!你夫妻倆瘦成這個樣子了,一路上吃不好嗎?」

    「嬢嬢!陛下忽召回,兒不知如何是好,也尋不到對策,茶飯更難下嚥,才會如此老態,」他被徒單太妃扶着坐在交椅上,衆人也圍了上來。

    冷寂一片,他輕擡手接過婞華娘子手中的愛女,命叫合汝,他撥撥她白皙光滑的臉蛋,一時間,暖流直上眼眸,他將女兒抱的緊緊。

    「合汝重了

    些,也白了些!」他俯下身去吻了愛女的額頭。

    「大王!自您走後,合汝夜裏一直哭鬧,這丫頭定是害怕,」婞華掖好女兒身旁的小被子,垂着淚道。

    「爹爹回來了!爹爹回來了!合汝不怕,」他再捏了捏愛女的小手,滿眼慈父愛意。

    片刻他望着二老垂下的眼眸,徵了徵頭,抱着女兒在膝上,慢道來:「姐姐,嬢嬢,皇帝急召,兒打算明日便啓程回京!」

    「好,那咱們今晚也早些休息,明個起早吧!」徒單太妃點頭準備起身。

    「嬢嬢!兒,想一人回去!」

    「你想一人回去是何意?」徒單夫人徵坐於原地望着他不解其中深意。

    「嬢嬢,皇帝忽而招回,兒心裏沒底,惶恐不安,便想自個先回去,待局勢穩定再派人接了你們回,」他略帶些疲乏,也略有些無可奈何。

    「元功,咱們是一家人,應當共進退……」噠太夫人接了話。

    「姐姐,此時不可共進退,你們比兒的命重要,若兒此行去,命不保,依皇帝的性子他必會對你們下手,若在中京,天高皇帝遠,蕭裕會第一時間將你們送到西夏或到宋國去,此法可保你們平安。」

    「大王!不可,妾不可離開大王!」蕭娘子首先上前來伏在他的膝上拉着他的手。

    「凝兒,聽話!便隨國妃待在中京,不可任性。」

    「姐姐,嬢嬢,此去若是福,兒便第一時間接你們回京,若是禍,你們……不必傷痛,保住性命,好好過平凡的日子,將合汝養大,再告訴她,她爹爹愛她。」

    一時間,他望着懷中熟睡的女兒,垂着淚滴落到她白皙的臉龐上,驚的她抽搐了一下又咧了嘴熟睡了過去。

    「便就如此決定,未盡事宜,咱們時常飛鴿傳信!」

    在坐衆人紛紛垂淚,二老彆着臉抹着眼角絲絲皺紋上的淚珠,四位媵妾亦是顫抖的不能行,再瞧了熟睡的女兒,她亦是那樣安靜。

    他心中,亦是有萬般無奈,萬般情意,也只化作了一方清泉,無止境的涌出,留下凌亂的淚痕在衣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