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 第50章 道別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花下一壺酒字數:5946更新時間:24/06/27 14:54:14
楚元宵再到小鎮鄉塾的時候,莫名覺得這座建蓋樸素簡單的小鎮學塾,好像也跟小鎮中心的那座五方亭一樣,看起來一樣,但又好像哪裏不一樣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少年而言,擡腳跨過那道以前看起來略有些高的門檻,似乎也不再如以前一樣有那麼的困難了。
當初,那個紅衣姑娘一把將他推進鄉塾的大門的那一天,他曾在這座院子裏的某間書齋中,三拜九叩正式拜了先生,又帶出來一本千字文,從那天開始,好像有些事也已經在悄然間變得不太一樣起來了。
今天的鄉塾又是休沐的一天,小鎮上適齡的少年人,有很多在三天前那一夜被帶離了這座鎮子,所以後來的這兩天,來這裏讀書的學生人數都不太多。
侯君臣說過,那一夜亞聖在臨走之前曾經往小鎮普通百姓各自眉心間送入了一點靈光,沒有什麼別的用處,無一例外都是封印了他們各自對於某些事情的認知和記憶,並且這一次的施法,也包括了小鎮四大姓的那四位曾經知道過很多事的當代家主。
所以即便鄉塾隔壁的陳氏嫡子陳濟,還有那個清水街柳氏的長女柳清秋都已離開小鎮,但是包括陳柳兩家家主在內,小鎮百姓們都只記得曾有一批少年離開了此地去往外鄉求學,但他們真正去了哪裏,沒有人記得清晰,但有些神奇的是,好像也沒有人對此覺得奇怪過。
世間人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要過,除了那些被帶走了孩子的父母會在心裏多了一份牽掛之外,其他的人在過了十天半個月之後,就會對這些明明處處都透着蹊蹺的古怪事習以爲常…
人間衆生,歷來健忘。
不過說到這件事,就又不得不提一提另外幾件相關事。
小鎮柳氏的那位性格清淡的白衣長女柳清秋,之前身在小鎮時,除了出門去往桃李街鄉塾讀書外,就基本一直都呆在清水街柳氏的那座大宅裏,鮮少出門,也少有與外人交集,之前楚元宵曾聽侯君臣提到過一回,說那位柳氏長女天賦極佳,是小鎮同齡人中排在第一檔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必然會被站在柳氏背後的那座龍泉劍宗接回石磯洲,成爲劍宗內門親傳弟子,也許未來江湖再見時,她很可能就是下一個西河劍宗夜雨劍仙,或者是青蓮劍宗月影劍仙一類的神仙人物。
但是此次春分夜大戰之後,聽打更人說,好像是之前那個“不出意外”出了些意外,本該去往石磯洲龍泉劍宗的柳清秋,最後跟着四品品秩的鳳泉宗去到了龍池洲,成爲了龍泉劍宗的二宗門下弟子,此事好像是從當初龍泉劍宗來人一反常態多出兩個那裏就有的先兆。
雖然鳳泉宗作爲龍泉劍宗的分號二宗,名義上也是龍泉劍宗麾下,但是那仙家名號中畢竟是少了一個字,加之山門又是開在龍池洲的,與本宗龍泉整整隔了橫跨十多萬裏的一座大海,所以很明顯的,這個安排其實已經有些類似於一場朝堂官制中“左遷”的說法了。
另外一件事是關於另一家大姓朱氏的那個嫡子朱禛的。
如今看來,當初朱氏的那位家主朱建棠會有水岫湖那趟事的選擇,不能不說是一場未雨綢繆的先知先覺,這位朱氏家主的某些預料在春分夜那一戰時,基本等於得到了一個確定性的驗證,鹽官大陣破碎,甲子之約終結,小鎮四大姓全都失去了四大劍宗的庇護,那麼以後四大姓還能不能依舊是四大姓,就要各憑本事了。
另外,雖然在水岫湖一事上,那位朱氏家主看起來好像並不明智,但也由此因禍得福被他都成功了後面那一局,在蘇三載去找朱氏講理的那一天,那個小胖子朱禛已經正兒八經入了鎮西雲海間那位範掌櫃的門下。
按理來說,那位範老掌櫃雖然本身也是諸子百家之中一位絕巔層級的存在,但他已經在小鎮開店多年,其實不在亞聖所說的不得逗留小鎮的那一類人中間,但是不知爲何,這位商門一脈的祖師爺,卻也在那一夜選擇了與其他外鄉人一起離開,當然也是帶着朱氏的那個小胖子一起的。
臨走之前,這位圓臉富態的老掌櫃也曾託打更人帶話給楚元宵,說那鎮中心韓記食鋪的一半家底還沒劃歸到雲海間賬上,但是亞聖封了鎮民們各自一部分的記憶之後,這筆賬可能就不太好收了,讓少年自己看看該如何辦,至於石磯洲雲林宗的那筆賬,不需要那位蘇先生再出面,由他範掌櫃來親自負責幫忙討回,然後記到在石磯洲的某一座雲海間分號的賬上,天下雲海是一家,楚元宵以後若是有要用錢的地方,可以直接去小鎮雲海間賬上支取,都不妨事!
侯君臣還說,老掌櫃之所以會有此舉,在帶話中也明說了,就算是替他新收的那個徒弟還一份人情,是在蘇三載討的債之外的另一份人情,大抵相當於補上那用以道歉的三個字。
除了上述這些人之外,這座地處偏遠的小鎮這一趟還走了很多熟面孔,包括那位說書匠路先生,也包括那位鐵匠甘泉,以及還有另外一些曾經早就在小鎮上落戶了很久的外鄉修士,這些人大多都是悄然離開,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自然而然消失在了小鎮百姓的視野之中,尤其是那位說書匠路先生,連給少年楚元宵與他道一聲謝的機會都沒留,輕飄飄消失無蹤,沒說去處,也不留隻言片語。
至於小鎮開門後才來的那些新面孔,比如西河劍宗的那個白衣姑娘李玉瑤,還有楠溪洲姜氏的那個紅衣姑娘姜沉漁,還有元嘉劍宗的那個虎了吧唧的白紙摺扇少年郎,也都已經提前離開了此地,像是約好了一樣各自都只留了四個字:江湖再見。
到了現在,除了那四位坐鎮聖人尚未離開之外,小鎮上身負修爲的仙家修士,好像就只剩下了邋遢漢子侯君臣一個人,少年一路從鎮口走到鄉塾的這段路上,莫名之間就突然覺得,眼下這座劫後餘生的西北小鎮,好像在一夜之間就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冷清了許多。
……
少年找到崔先生的時候,這位青衫儒士好像又恢復了那個小鎮塾師慣有的安靜恬淡的狀態。
少年在後院書齋外輕敲屋門,得到允許進入屋中時,就看到先生坐在屋中的那一張書案背後,手中捧着一本儒門聖賢經籍,清清靜靜,訓詁作注,安靜治學。
少年見狀,便回身輕輕關上屋門,安安靜靜作揖行禮卻沒有開口,以免打擾先生讀書。
青衫儒士也並未讓少年久等,只片刻就放下了手中書籍,然後擡起頭看向這個自己新認不久的學生,認真打量,臉色不好不壞,有些放心,也有些擔心。
少年彎腰更深,輕聲問好:“先生好。”
中年塾師笑着點了點頭,擡手示意少年過來坐到他書案對面的那只蒲團上,隨後才又道:“醒來之後,感覺如何?侯少府應該已經告訴你一些事情了吧?”
這是少年記憶中,第一次聽到崔先生以“少府”二字稱呼那個邋遢漢子,以前的時候他好像大多都稱其爲侯先生。
所謂“少府”,自然是說那個聽說好像已經沒有了的神侯府的少府主身份,這就讓聽到這個稱呼的少年也有些黯然,因爲他在聽完了那個邋遢漢子的帶話後,出門離開自家院子前來鄉塾之前,那個還躺在竹椅上搖搖晃晃的邋遢漢子,也在他身後懶洋洋地跟他告別。
“楚元宵,這趟之後,我在這小鎮上的任務也算暫時告一段落了,可能會是今天,也可能會是過兩天,我也會離開這裏去外面辦些事情,以後說不定還會回來,也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在離開前我就不特意來跟你打招呼了,今天就算是咱們兩個人正式告個別,以後有緣的話就還會再見,無緣的話…就此別過。”
少年本要開門的手在聽到這話的那一刻微微頓了頓,他沒有敢回頭,就只是揹着身朝那漢子擺了擺手,也沒說什麼話就出門了。
有些告別,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所以就選擇了什麼都不說,留着吧…下次再說。
……
儒士見少年有些呆愣沒有回答立刻他的問題,也並不見怪,作爲先生,他大概能猜到他心裏想的是什麼,沉默了片刻之後才緩緩替那個邋遢漢子解釋了一句,“侯少府有些陳年舊事一直壓在心底,多年來耿耿於懷不得解脫,前些天他跟那位雲林宗蔣供奉之間的那一戰,應該是打出了些新知道的舊故事,所以他需要去找人翻一翻某些舊賬本,這個事情你目前暫時還幫不上忙,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說不定你們還能遇上,到那時,你的有些想法說不定倒是可以提一提。”
少年聞言點了點頭,侯君臣沒跟他提過太多他自己的事情,所以少年知道的並不多,而且先生說得也對,現在的他確實幫不上什麼忙…
塾師見少年表情略微安定了一些,於是動了動嘴脣卻有些遲疑地沒有直接開口,直到少年回神看向他的時候,他才歉意道:“雖然有些話選在此刻說,可能不太是時候,但是可能也拖不了太久了…”
塾師話說一半罕見地停頓了一下,因爲他已經看到了對面的少年那徹底失落了下來的臉色。
只是,該說的話既然起了頭,就還是得說下去,“先生過些天可能也要離開了,這次大陣被破,我們這幾個鎮守多多少少都有責任,估計中土那邊的問責應該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之後我們大概都會作爲待罪之人,分別去往九洲四方海上邊城服役,以後很多年可能都不一定有機會再重新踏上九洲陸地,所以先生要與你說一聲抱歉,雖然收了你入我門下,卻沒有太多機會能教給你一些東西,如今你我師徒之間,可能也要做個告別了。”
雖然楚元宵對這個結果隱隱約約有些預料,但是此刻聽到崔先生就這麼真真實實地說出口,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尤其是說到那個“待罪之人”的說法,他記得之前老猴子不是說過,是那位儒門亞聖親自到場,親口允許那魔尊劍靈離開的嗎?
少年心裏這麼想了,所以自然也就這麼問了。
塾師聞言笑了笑,耐心解釋道:“魔尊劍破陣之後,確實是咱們那位亞聖親自到場收了尾,但那是破陣之後的事,並不能掩蓋破陣之前的一些問題,大陣被破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無論原因爲何,都解釋不了這個過錯,至少…現在解釋不了,所以臨淵學宮那邊說我們都是待罪之人,也不算有錯。”
說罷,儒士見少年臉上還是有很多不服氣,心底溫暖,但還是輕聲笑道:“有些時候,很多人評價旁人都是很容易的,說別人不好,甚至是說別人有錯,其實都很簡單,輕輕鬆鬆一句話或者是一支筆就能做到,大家都不太有時間、有精力去耐心等待一個你的解釋,這是人之常情,你得理解。”
說罷,他擡頭環顧了一圈屋中碼放整齊的一屋子書架與書籍,隨後才又看着少年繼續道:“反過來說,有很多事,我們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一定就是對的,或者是去證明一定就比別人好,也許有些事,時間會給你答案,但也可能你終其一生都等不到這個答案,所以你就更得理解旁人的一些做法和決定。”
他笑看着少年,問道:“可明白?”
少年聽着先生這前後相反的兩段話,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以前很少有人會跟他這樣講道理,所以他從沒有想過,一些明明擺在明面上的事情,竟然還會有這樣相反的解釋。
儒士將少年的遲疑看在眼中,也不生氣,溫和笑道:“現在不明白也沒關係,等以後你見過的人、遇到的事多起來,你自然就明白了,也可能你還會有一些和先生不一樣的看法,那也都不錯,都很好。”
少年沉默良久,隨後從那張蒲團上起身,認真朝着崔先生作揖致謝:“謝謝先生。”
塾師笑着點了點頭,又擺了擺手道:“其實不必如此客氣,我們這些讀書人雖然都愛講規矩講道理,但是也不必時時事事都要如此客氣的,要是一對師徒互相見面說兩句話,都要作揖行禮謝來謝去,那就太不像自家人了。”
本還在作揖的少年聞言擡頭看了眼先生,突然就咧嘴一笑,“知道了,先生。”
塾師見少年從善如流,那一臉笑意也多了幾分別樣意味,於是也跟着笑了笑,這就很好。
楚元宵跟着又重新坐回了那張蒲團,再次打量了一番這間書齋後,突發奇想又有些猶豫般問道:“先生,如果您真的要離開這裏去往邊城,那我能不能跟您一起?”
他說着突然眨了眨眼,“我還沒踏上修行路,能不能多跟着您學學?”
塾師聽着少年這突然一改往日的語氣,知他心裏在想什麼,卻也沒有戳破,只是溫潤一笑道:“跟着我學習自然是可以,但其實這對你而言反而不太好,你要三徑同修是前無古人的選擇,而我能教給你的只有神修一條路,那另外的兩條路還得靠你自己另遇師父,若是跟我去了邊城,你將會很難再尋到這樣的機會,長久來說這並不是好事,於你不利。”
楚元宵有些遺憾,但沒有反駁,心裏也清楚先生說的話是對的,是爲他好,沒道理不領情…可是,如果所有人都離開…他好像…就又是一個人了…
不等少年傷感完,就聽先生突然又有些凝重道:“侯少府應該跟你說過了,那夜你與那墨千秋之間的對拳,雖然對於你最後將他短暫封在五方亭,以及用鹽官大陣破碎爲代價解救小鎮百姓等等這些計算,都是有實際意義的,但是這個選擇卻也實打實打碎了你武道肉身,即便後來亞聖幫你修復了外表的傷勢,但依舊是治標不治本,所以你接下來最先要解決的問題應該是這件事。”
楚元宵點了點頭,這件事確實讓人頭疼,因爲水韻一事大道斷頭還沒解決,肉身傷重又成了雪上加霜,按照侯君臣這位十境武聖的估計,如果大道斷頭還能允許他活到三十歲的話,那麼經此一役之後,他剩下的壽數必然不會超過十年!
雖然十年聽起來還算比較長,可問題是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問題,如果按十年爲限去尋求解決武道肉身問題的辦法,彼時他就必然不會再有時間和機會,去跨過三十歲的那道坎,到時候還是必死的結局!
所以,對於如今的十三歲少年而言,時間才是最緊迫的東西…
“另外…”青衫儒士看着少年又提醒道:“你在春分夜曾問過那位酆都鬼侯的那些問題,他的話雖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咱們到了現在,都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在暗處盯着你的視線,到底來自何方?所以你以後出門在外,就必須要時刻注意這個問題,之前亞聖從中土傳信過來,後來給了你的那塊玉牌,既是須彌物,同時也還有一些能夠遮掩你身份氣息的作用,但你還是要再更加謹慎一些,最好也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你自己的真名,最好是另取一個化名示人爲好,要習慣隱姓埋名,低調爲人。”
少年聽着先生囑咐,鄭重點頭應下,畢竟誰都不知道盯着他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目的又是什麼,以及他們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會不會他一出小鎮就被發現…這都是未知之數,就好似頭頂上時時刻刻懸着一把利劍,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掉下來,直接將他串成個血葫蘆!
他曾立誓有些問題要問一問某些人,如果現在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那還談什麼立誓?又說個屁的報仇?
話題到了這裏,師徒之間氣氛都有些凝重,少年嗓子發乾,所以乾咳了一聲後看着先生輕聲道:“先生,您知道誰有修補肉身的法門嗎?老猴子說我需要儘快,否則耽擱太久的話,三徑同修的時間就來不及了。”
青衫儒士聞言也不拖沓,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凝重道:“侯少府說得不錯,但是我和他一樣,雖然確實都知道有那麼一個人可能有辦法,但是這條門路從我們這裏都走不通,你得去另外找個人。”
少年聰慧,幾乎是一點就透,“陸道長?”
儒士聞言,讚賞一笑,點點頭笑道:“陸道長在你來這裏之前不久,曾專門過來跟我簡單提過此事,他是道門天師府的外姓大天師,一手雷法爐火純青,當年也曾因爲這一手看家本事,跟前面提到的那個人有過一些交集,所以你如果想找那位幫忙,最好就是從這裏出門之後就去一趟北靈觀,看看陸道長給你想的辦法!”
“除此之外,我們在離開這裏之前還有一樁任務也要交給你去完成,這些事也會由陸道長一併交付給你,先生在這裏就不多言了…”
儒士崔覺沒有明說任務是什麼,只是簡單提了一嘴,然後就將話題錯開了,只見他緩緩將先前少年進門時正被他捧在手中的那本書籍,以及那件曾經作爲鹽官大陣儒門一脈鎮守信物的鎮紙,一併拿起來遞給少年,道:“可能不會過太久,我們也將會各自離開這座鹽官鎮了,所以先生也在這裏提前與你道個別,希望你以後出門在外,遇事多看看也多想想,不要莽撞衝動,另外也要記得好好讀書。”
說到這裏,他突然笑了笑,道:“下回再見,先生可是要考查你的學業的,如果學得不好,可莫要怪先生的戒尺打人手疼。”
少年看着先生臉上那一臉笑意,心裏就有些難過,但最後還是緩緩起身,認認真真彎腰躬身朝着先生行禮,輕聲道:“學生拜別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