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 第46章 問心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花下一壺酒字數:5211更新時間:24/06/27 14:54:14
    五方涼亭中,酆都鬼侯與小鎮少年隔着一張石桌對坐兩側,楚河漢界,各佔半壁江山。

    楚元宵此時有些侷促,嚴格說起來,他今日是第一次進入到這座涼亭之中,過往十三年間,他在這座小鎮上就一直都是個不受歡迎的異類,‘天煞孤星,命硬克親’的說法也從未消失過一時半刻。

    雖然家在小鎮東口,但他並沒有那個體面能夠混跡在人羣之中,五方亭是小鎮上人煙最熱鬧的地方,故而他基本都沒有機會能夠靠近這張石桌,也自然更沒有機會能學到所謂棋路中的哪怕一招半式。

    白衣墨千秋看着少年一臉尷尬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也沒有着急在棋局一事上與他糾纏,反而是一轉話題開始與少年閒聊了起來,“據本座所知,你楚元宵在過去這些年裏,於腳下這座小鎮上實打實過得並不如意,自幼孤苦,一路走來看過的好臉色也不多,甚至絕大多數人對你,都是言談無忌惡語相加的惡劣態度,明明在別人面前都已卑賤如狗,到了你面前卻能理所當然高高在上,而今日你卻還要爲難自己坐在這張石桌邊,豁出性命與我對局,就爲了救這一鎮與你爲難的惡人性命,當真值得?”

    眼見少年不說話,墨千秋也不着急,繼續笑道:“小鎮朱氏錦衣玉食天生富貴,卻連一個招呼都不打,爲了自家的前程算計就能毫無顧忌地毀約去收你院子,還要刨你祖墳;韓記食鋪的那對夫婦爲了自家兒子的錦繡前程,毫無猶豫之心夥着外人斷你大道之路,甚至在強佔了你的大道機緣之後,還要怪你讓他們丟了一半家底,還害她兒子跟着遭罪;還有鎮南的那個從小與你不對付的趙繼成,雖然他也確實有他的難處,但卻把自己受的氣,發在了你這個唯獨沒跟他有過任何過節的好人身上,雖然那柳氏長女也從沒嘲諷過他,但是她到底還有個紈絝弟弟叫柳清輝,而你是真正的沒有與他有過任何過節的唯一的一個人,他心中有氣不去與仇人算賬,卻獨對一個堪稱獨苗的好人百般刁難過不去…”

    說到這裏,這位老神在在的酆都鬼侯緩緩擡手挪了一顆棋盤上的棋子,炮八平五。

    隨後又笑看着對面表情怔腫的少年,笑道:“這只是我點到了名的幾家,但其實你自己心裏更清楚,諸如此類甚至更加過分的不在少數,這座小鎮於你而言幾乎就全是惡人!”

    “鎮西雲海間那位常年笑呵呵的範掌櫃,因爲你送過去的東西總是綽綽有餘讓他很有賺頭,他才樂意與你做買賣,結果等到了他覺得那個朱氏的小胖子適合做他徒弟的時候,就全然沒考慮過朱氏一門做過什麼樣的齷齪事…”

    “甚至就連你拜了師的那位崔先生,說不準也是因爲你能被風雪樓手下留情,又能被那部天書看重,以及還有一些其他的因果,讓他覺得你是身負天命才收你入了他門下…”

    “他們儒門的那位祖師爺曾經說過一句話,本座覺得極有道理,叫做‘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你今日在此抓耳撓腮賭命救人,難道不覺得彆扭?不會覺得自己是在以德報怨?不會在心裏覺得,自己其實是在豁出命來去救一羣仇人?”

    白衣人似乎並不着急要一時三刻就棋盤方寸間得一個大勝結局,好讓鎮壓在大陣底下的某個古老存在脫困而出,逃出生天,反而像是閒話家常一樣,開始與那個坐在他對面的衣着寒酸的貧寒少年,細數過往十多年間的無數少年酸心事,語調平緩似老友,誠意滿滿如春風,說完了要說的話之後也不強行打擾,就靜靜等待着這個與他對弈的少年人自己得出那個最後的結論來。

    對面的貧寒少年從白衣人說出那“自幼孤苦”四個字開始就陷入了沉思之中,後面的那些話一字不差聽在耳中時,感覺就好像這個白衣人自他楚元宵被那個老酒鬼撿回小鎮開始,就一直在他身邊,用他的視野看着小鎮上寒來暑往無數個雞犬相聞的清晨與黃昏,一如知己,又如所思所想無所不知的心底惡龍。

    等到那墨千秋說完了所有話,然後開始靜靜等待他的回答的時候,少年依然並未急着擡頭,過往年間無數事,開始一幕幕在心湖之中輪番亮起,好像坐在這座涼亭之中後,他原本就極爲好使的記憶力就目窮千里、更上層樓,原本有些模糊的記憶都開始如眼前事一樣,纖毫畢現,清晰可聞。

    良久之後,好像是突然大夢初醒的少年人,第一次擡起頭來看向對面的白衣人,說出的第一句話卻又好像與那人問出的問題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之前曾有人跟我說,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有一羣人在盯着我,時時刻刻想要把我的命收走!以前我一直不太能想象得出,對方會是什麼人,但是今日有幸見到墨大先生之後,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就是那羣人跟你們這羣人,有關係嗎?”

    白衣墨千秋沒有得到自己問題的答案,反而突然被這少年發問,有些訝然地挑了挑眉,但他給出的回答依舊很直接,看起來也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如果我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個不是我們,你大概不一定會相信,那不如我再多給你一個簡單的分析,你來聽一聽有沒有道理?我們這幫人從最開始,目的就一直都很明顯也很唯一,就是要破掉這座大陣,救出壓在其下的某個故人回返酆都,由此而來的後續所有佈局、所有的執棋落子,其實也全部都圍繞在這件事本身,當初定計偷走那口銅鐘的鍾錘是爲此,你曾參與其中過的柳氏販賣金柱崖山石也是爲此…”

    “這一盤棋走到今天,本座目前看來算是稍佔了些上風,但這盤棋局雖能有今日玲瓏局面,卻並不代表在前期的盤徵,做活,手筋,殺氣這些個操作佈局都會很簡單容易,實際上說是小心謹慎戰戰兢兢,每一步的落子機會都得來不易,差一步就滿盤皆輸也不爲誇張,畢竟三教一家皆非易與,坐鎮此地的那幾位聖人也絕非泛泛,要不然也不至於如今的天下九洲還握在那臨淵學宮手中,而我摩天一族時至今日還依舊窩在那無盡海域之中的某幾座孤島之上,不毛之地鳥不拉屎,想吃屎都搶不到熱乎的。”

    如此毫無遮掩說完了自家窘境,墨千秋才看着少年淡淡一笑,繼續道:“說這些就是爲了告訴你,本座下棋佈局從不做無用之功,在我看來,如果不是某些有心人先前那些針對你的無理手操作,你此時大概會跟其他的小鎮生靈一樣,渾渾噩噩呆在自家院落中,昏昏沉沉靜等着這一局棋最後的水落石出,要嘛是所有人無知無覺一起身死道消,要嘛明早起來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但對於此刻兇險一無所知,而不會是像現在這樣與我當面,讓我還要多費些心力再來與你拔河一場…所以刻意針對你這件事,於我而言是個有害無利的廢棋,多走一步都是弊大於利,何況還要費心費力走上那麼多步,難不成我還怕自己贏得太容易?”

    少年楚元宵聽着對面那人如此回答,張了張嘴又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於是就又皺着眉頭思索了許久,不太確定道:“但是那些事情中有很大一部分,從結果上來說,對形成今天的這個局面是有助力的。”

    墨千秋聞言哈哈一笑,忍俊不禁,看着少年道:“確實是有助力不假,但你有沒有想過另外一個問題,對方既然寄希望於借旁人之手來取你性命,那麼你既不會下棋也沒有修爲,卻在此刻與我面對面坐在此處賭命,是不是就是最好的能要了你性命的局面?這不正是他們孜孜以求的嗎?假借旁人的棋局,做活自己的手筋,對面那位既觀棋也下棋的謀主,的的確確也不是個等閒之輩,本座有時候都在想,若是能有機會與之當面手談一局,倒也不失爲一樁美事!”

    說完之後眼見少年又不說話,白衣人好像是極有耐心一樣又笑道:“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雖然此刻這涼亭之外兵兇戰危,但是好在這涼亭門柱上的這幅對聯有些實屬特異的功效,故而你我之間還有時間,不算着急,有什麼問題大可明言,本座還可以再幫你解答一二。”

    少年聞言之後想了想,隨後搖了搖頭,“沒有其他的問題了。”

    雖然他一方面覺得這位墨大先生有些奇怪,作爲反派來說,實在過於有耐心了一些,另一方面也覺得他的解答大概是不能全信的,即便他有些話說得確實很有道理,聽起來也能邏輯自洽沒有任何毛病,但他還是總覺得哪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

    白衣墨千秋眼見少年止住了話頭不再多問,於是就笑眯眯又提醒了一句,“既然你對我沒什麼問題了,那麼接下裏是不是該由你來回答我的問題了?”

    被第三遍問到同一個問題的少年,聞言只是略微默了默,隨後就朝着那白衣人咧嘴一笑,道:“墨大先生,我雖然不是很明白,您爲什麼一定要讓我給出這個答案,但其實這對我來說並不算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您之前說的那些話裏,有一大部分我是認同的,我也覺得您說得有道理!我今日過來坐在這裏之前,其實是曾跟連山前輩商量好了的,由他來控制我一半的神識主掌棋局,我大概只需要做些輔助應對的邊角事,只是沒想到局面會突然變成這樣,所以現在要我一個人面對這些就確實很爲難,並且如果我僥倖能贏上一點點,也確實是在救某些我不太喜歡的人…”

    話說一半,少年轉過頭看了眼五方亭外東北角上那間關着店門的書鋪,隨後又轉過頭笑看着墨千秋道:“有個人曾跟我說過,在我們這座鹽官鎮欠下每一份人情,將來都肯定要還一個更大的人情,您說這鎮上有很多人在我眼裏應該是惡人,這個話的確是不假,但其實也說得並不完整,因爲我曾經發現過一件事,就是我遇到的每一件壞事,其實往往都還會伴隨着一件好事。”

    墨千秋聞言挑眉一笑,“願聞其詳。”

    “當年涼州城外二十裏的那座山坳之中,與我同路的那三十多口人死於非命,但是偏偏出現了我家那個脾氣不好還愛喝酒的酒鬼老頭。”

    “老酒鬼莫名其妙重傷身死的那一年,我本來應該會被餓死在那棵老槐樹下,卻又遇上了那個總是臉色很臭,卻願意省吃儉用就爲了每天勻給我一顆銅板的老更夫,後來老更夫去世了,結果那個茅屋裏又住進去一個老猴子。”

    “風雪樓接了別人的委託來取我的命,結果那位脾氣古怪紅蓮祭酒三言兩語之後,不僅沒有殺我,反而告訴了我很多的江湖事,並且也讓我機緣巧合之下,知道了原來老猴子並不僅僅是我過去那麼多年認識的那個邋遢漢子打更人。”

    “水岫湖與我過不去,夥着朱氏針對爲難我,結果我反手就遇上了一個叫李玉瑤的朋友,還跟那位我一直都很羨慕,但沒機會說話的說書匠路先生也搭上了話。”

    “水韻被搶踏上斷頭路一事,我又認識了一個叫姜沉漁的朋友,收到了一顆花錢,還拜了崔先生爲師,以前只是羨慕卻沒有機會讀書,如今懷裏還揣着一本《千字文》,雖然我還是沒來得及認全那一千個字,但至少我不再連自己的姓氏怎麼寫都不知道了。”

    說到這裏,少年面帶微笑,但言語鄭重道:“您說範掌櫃、崔先生他們都有所圖,我雖然不能明確地保證他們一定沒有您提到的那些想法,但是我覺得這個事也許重要,但其實也不太重要,因爲至少現在這一刻,我只要一想到他們這些人,就都會覺得很高興!您說我此刻賭命是在救惡人,但我想說的是,如果我輸了,那我肯定也活不了,但如果我僥倖能贏,我就能救下對我來說幾乎所有最重要的人,這個買賣其實一點都不虧的。”

    少年這些話剛剛說完,就見到對面的那個白衣人面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但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但是,不等少年再做旁的反應,五方亭門口立柱之上的那一副對聯,連同門頂刻有“五方揭諦”四字的橫額在內,驟然之間金光大盛,將整座涼亭籠罩其中,都沒來得及驚愕的楚姓少年郎在一瞬間猶如神靈降世、道韻加身,那一身破陋寒酸洗得發白的單薄衣衫直接被附上一層圓轉如意緩緩流淌的金黃色氣韻,而那一雙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在這一刻更是直接轉變爲一雙金瞳!

    ……

    先前一刻,自打少年與那白衣墨千秋一同進入五方亭之後,那五角涼亭的頂蓋,就好似當初那位風雪樓紅蓮祭酒手中的那柄名爲“紅蓮簦”的牡丹紅紙傘一樣,一瞬間遮蓋了涼亭之內的所有動靜變故,遮掩天機,擋人視線,猶有過之!

    而小鎮四方的那四位坐鎮聖人,一邊各自與身後四靈配合防禦那一衆金身武夫破陣,一邊都在分神注視着小鎮中心五方亭那邊動靜,雖然各自內心中都隱隱不太安穩,但是苦於難以看透那被遮掩的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加之與四方的那些金身武夫之間的爭鬥又不得停歇,人人只餘無可奈何。

    五方亭門口那一副對聯原本出自三教合力,橫額四字出自佛門,上下豎聯是道門一脈,而當年寫這幅牌匾對聯的則是儒道兼修的一代書聖!

    三座一品山門各出全力共同爲這座涼亭加持氣力,故而鑄就了這座涼亭的孤絕功用,不僅是陣眼所在,同時也在經歷了鹽官大陣流轉靈氣萬年薰陶後,成爲了一座於光陰長河中能短暫截停某一段流水的一件逆天法寶,此刻其中光陰流速比之其外就大相徑庭,所以其中二人之間說了一大堆話,外面敵對雙方之間才交手了兩個回合不到。

    當楚元宵突然之間改換了身姿形容的那一刻,最先給出變化的自然而然就是亭口那一幅對聯,進而再由五方亭不斷向外延伸,籠罩了整個鹽官大陣!也讓時刻關注着此地動靜的四位坐鎮聖人心下大安,陣主連山被困,但大道不孤,還有後來人!

    這一刻的貧寒少年郎,因爲白衣墨千秋一段咄咄逼人的問心之言,陰差陽錯被大陣陣靈認可,以五行中央的那一份最是豐厚的土行氣韻調動加於其身,我爲陣,陣爲我,確如那天書連山之前所說,猶如神人擡筆,寫下了那個“人遁其一”的“一”字一半筆畫,短暫時間內,幾乎取代了陣主連山在這鹽官的絕高地位,一步成神,直上青霄!

    雖然這只能算是暫時的接管,但在這一刻,少年楚元宵就是小鎮方圓十里之內的老天爺,方圓之間的所有大陣調度、天地靈氣流轉、四靈戰陣情形以及陣外那一衆武夫的奮力攻伐,在少年眼中如在手邊,而過去萬年間所有在這張亭內棋盤上走過的三十六子無盡棋路,如同一筆筆賬簿記賬,一筆不落,分毫不差!

    ……

    形容驟變的楚元宵擡起手臂輕輕握了握拳頭,感受了一遍那充斥全身的土行氣韻與天地靈氣,又閉目翻看了一遍存放在神海之中某個角落裏的小鎮迎來送往筆筆賬目,陣靈附身使他不再只是那個曾經處處苛責自己與人爲善,只求能安穩度日的貧寒少年,睜眼擡頭隨手挪動棋盤棋子,馬八進七。

    隨後看向石桌對面的那個白衣人咧嘴一笑,眼神漠然,聲音淡淡,“絕境之中僥倖佔得一手先機,豁然開朗,柳暗花明,還請道友見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