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 第39章 得寸進尺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花下一壺酒字數:5836更新時間:24/06/27 14:54:14
蘇三載閃身離開小鎮的那一刻,遠在鎮中五方亭路口的那間韓記食鋪裏,那位十境武聖蔣櫱幾乎是瞬間就感應到了這個變化。
人間修士億萬萬,人人身處光陰長河,劈波斬浪逆流而上,千辛萬苦求長生,只爲立足長河不動如山,經得起那河水沖刷,不會順流而下,還能保持金身不腐不朽,故而在高深修士眼中,這一個個修行中人就如河中孤石,激起浪花一朵朵,又如夜空星月,星星點點,或明或暗,自帶光焰萬丈長。
再加上,蘇三載其人歷來都是一副囂張跋扈,率性隨心的狂放做派,明明自身修爲幾近通天,卻偏偏懶得遮掩那一身恍若神人的光芒高漲,甚至多數時候都恨不得人還未到就先敲鑼打鼓昭告一番“老子來也”四個大字,所以這個在普通人眼中看來平平無奇,甚至還腦子有病的一個怪人,放到修爲高深如蔣櫱之流眼中,就是妥妥的暗夜燈籠高高掛,旁人想要挪開眼光都困難,自然就是來也明顯,去也更明顯。
但是,這位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從石磯洲東海傲來國軍中改換門庭進了雲林宗的四品仙家首席供奉蔣武聖,也並不僅僅是個總愛被江湖人調侃爲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鄙武夫,在感應到那黑衣年輕人離開之後,依舊並未着急動身離開食鋪去往鎮東口,反而是雙臂環胸坐在食鋪中的那張茶几旁,閉目養神,安坐如山。
只待那個貧寒落魄的楚氏少年郎在那棵老槐樹下見過了那個元嘉劍宗的門下弟子,又去了趟小鎮鄉塾再出來,然後重新坐回那棵老槐樹下,食鋪中端坐許久的蔣供奉這才緩緩睜眼,微微一笑,長身而起,胸有成竹出門東行。
小鎮鄉塾是什麼所在自不必說,蔣供奉再如何地自詡藝高人膽大,也不敢貿貿然將自身神識伸進那座從外觀上看起來簡陋普通到甚至有些寒酸的院落之中,但是這並不妨礙蔣供奉有一番心底計較,他只要看一看那出了鄉塾院落的落魄少年,就幾乎是一目瞭然了,除了多帶了一本似乎是用於稚子開蒙的《千字文》書冊之外也別無他物,再就是臉色也有些尷尬,除此之外就與先前並無任何不同了。
深覺窺得真相的蔣供奉至此就徹底的放下了心來,像《千字文》這種在九洲天下幾於爛大街一樣的東西,雖不能說人手一本,但只要是個讀過書識過字的人,就幾乎都是摸過十遍八遍的,本身價格也不貴,就是個幾文錢的東西,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來,蔣大供奉就覺得這少年也就這樣了,去了鄉塾也不過是叫人家用一本開蒙讀物給打發出來了而已,不足爲慮。
至於說臉色尷尬一事,那就更好解釋了,因爲蘇三載其人,在儒門一脈來說,歷來都是被劃歸在不受歡迎的那一列之中的,這從當初那位被落魄少年扶進鄉塾的那位鍾老先生身上就可見一斑,而且就連不是儒門的西河劍宗門下,對他也都不甚有善意,當初那位夜雨劍仙在鄉塾門口時那一番冷嘲熱諷的言語帶刺也能看得出一二來。
當然,後來才到的蔣供奉雖不知這些先前事,但他對江湖上一些由來已久的門門道道還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既然這楚元宵被那蘇三載收入了門下,那麼一貫與那黑衣年輕人不睦的儒門又怎麼會善待於他?送他一本《千字文》開蒙已經算是儒門講求仁義到了時時處處斤斤計較了,還能指望他們善待更多?講笑話了不是?
儒門一脈歷來講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你一個泥腿子進鄉塾,還想受什麼優待?你不尷尬誰尷尬?
如此種種理直氣壯之下,蔣供奉很是放心,靜待良久確定那蘇三載不會去而復返之後,就施施然光明正大去找那少年會一會面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叫我雲林宗當真封了山!
靠山都走了,我看你如今能靠着誰?孤苦伶仃,受人擺佈,命該如此!
……
小鎮東口這邊,抱着一本開蒙讀物的貧寒少年有些頭疼地回到了老槐樹下,靠坐在那粗壯的樹杆邊上敲着腦殼,崔先生給了他一本書這件事確實值得開心,這是除了那個白衣姑娘李玉瑤給他的那本書外,他第二次接觸到這種讀書人的東西,而且又是入學開蒙之物,這讓心心念念此事良久又求之不得的少年打從心底裏高興,但問題是他大字不識一個,要怎麼讀懂這本書就是個讓人頭疼問題。
雖說崔先生說過了有問題可以去找他,但是少年暗暗思量一番之後就還是有些爲難,自己總不能天天時時刻刻去鄉塾找先生吧?從那封面上三個字就開始問?那得麻煩先生到什麼時候去?不說先生會不會煩,多年來都從不習慣麻煩旁人的少年自己就先做不到如此理直氣壯…
要不是頭頂的鍾前輩叮囑他必須去鄉塾找崔先生,要不是那個紅衣姑娘將他塞進先生書房,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踏進鄉塾去。
當然,頭疼的事情也不止這一件,還有那個歷來與他不對付的趙家子在鄉塾裏說的那句話,讓塵埃落定坐回樹下的少年此刻回想起來都有些抓耳撓腮不知如何自處,編排就編排,還當着人家姑娘的面編排,以後見到那兩個姑娘該得多尷尬?
以前老猴子編排他,說他和那李姑娘如何如何,好歹也只是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少年自己其實從未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福分,不管是李姑娘也好,還是姜姑娘也好,那明眼可見都是飛在雲頭的金鳳凰,怎麼會是他一個吃了上頓愁下頓的落魄少年可以肖想的?都不是一路人能有同一條路可走?
那都不叫肖想,那得叫野望!
如今叫那姓趙的當着面叫破,以後怕是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多尷尬?
少年正爲這一二件事頭疼,一擡頭就遙遙看見那個一身華服的壯碩漢子遠遠從長街西側緩緩走過來,臉上掛着一抹和藹笑意,一邊走一邊朝少年點頭致意,少年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有種那是“慈祥”的感覺…這個錯覺讓他雞皮疙瘩都忍不住掉了一地。
來人身份,少年是認識的,當初此人進鎮時還跟侯君臣聊過幾句,當時他正端着兩碗飯出院門,這個漢子還回頭看了他一眼。後來侯君臣跟他說過,此人現在是雲林宗的供奉客卿,少年自己當時還說了一句感覺這人會來找他,結果這才過了多久,這就應驗了?老子這張嘴是開過光了吧?
但不管少年如何思量,那個壯碩漢子很快就到了少年附近,看着從樹下起身的少年,笑了笑拱手抱拳道:“你我之前見過一面,我是雲林宗供奉蔣櫱,此行過來是想專程與楚小兄弟道個歉,另外還有些事情想要商量。”
好一個專程,又好一個另外。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少年見那蔣供奉說話如此客氣,也不好一張口就與人爲惡,就只能將捧在手裏的那冊書籍小心翼翼揣進懷裏,珍而重之地抹平整,揣穩妥,深怕起了褶皺讓自己事後心疼。
對面的蔣櫱看着少年低着頭對一本爛大街的書冊如此珍視,沒來由眼中閃過一抹鄙夷,果然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山豬吃不了細糠,狗肉上不得檯面,一本人間隨手甩過來打發人的破書都能如此地小心翼翼,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不過如此也好,這泥腿子既然如此小器,那麼他後面要說的那些話也就更好說,更有作用了。
少年低着頭並未見到那漢子眼中的神色,先將書本小心揣好,這才擡頭朝那漢子抱拳還禮,平靜道:“這位前輩客氣了,我與貴宗之間的仇怨,蘇先生已經幫我算過了,至於後面的事,還得看我有沒有命登上貴宗山門再說,道歉一事,於現在的我來說,當不起。”
對面的漢子蔣櫱聞言心底冷笑一聲,好一個不卑不亢,這是不願將仇怨就此揭過,又不太敢明說,所以拿軟釘子來戳人?
心裏雖這麼想着,但這壯碩漢子面上還是又笑了笑,道:“我雲林宗此次先來的那兩個,不問自取,確實做事不太地道,此事我已嚴厲批評過二人,他們兩個也自愧有錯,不敢來與小兄弟當面道歉,所以我在這裏代他二人跟小兄弟說聲抱歉,只是楚小兄弟先前也說了,令師蘇先生已與我雲林宗算過賬了,並且要我雲林宗將一半家底掛到小兄弟名下,這個懲罰不可謂不重,也算是我雲林宗的誠意,所以此次想請小兄弟看看,此事是不是就此揭過,你我雙方之間一笑泯恩仇如何?”
這個話可以說已經說的很客氣了,只是聽着他說話的楚元宵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他定定看了眼那個一臉溫和笑意的壯碩漢子,認真道:“所以蔣前輩的意思是,蘇先生說的我以後要上雲林宗與諸位算一算賬這個事就到此爲止,你們也就不用再封山了?”
“正是!”蔣櫱開顏一笑,心道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同時臉上笑意越發和藹,道:“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雲林宗一半家底已是一筆驚天的財富,都已經不是能用黃白之物來計算的數目了,如此鉅富算我雲林宗道歉的誠意,於小兄弟而言也足夠你隨意揮霍而不必小心計算了,如此一來雙方雖各有所失,亦算各有所得,就此罷手言和,何樂而不爲呢?”
這段話再聽完,少年終於明白了之前他哪裏覺得不對了,於是看着那漢子,面無表情道:“所以前輩是覺得,你們雲林宗一半的家底夠買我短命三十歲,夠我在氣血兩虧死於非命之前隨意揮霍?”
這話問得絲毫不客氣,問得那壯碩漢子臉上表情都微微一滯,心底惱怒,語氣就跟着也不那麼的和藹了,淡淡道:“小兄弟,雲林宗四品宗門,一半家底可不是一筆小數字,且不說死在求道路上的修行中人不知凡幾,你就算無病無災真正靠自己修行,這輩子是不是能掙到那麼多錢都尚在兩可,就單說如今已經踏上了斷頭路的你,有如此一筆錢財讓你富裕優渥過完這剩下的年月,難道不好嗎?如今的天下九洲,人人笑貧不笑娼,你有了這筆錢想過什麼樣的日子沒有?不比你住在這裏被人指指點點來得舒服?又何必非要與我四品仙門掰扯個孰對孰錯?日子本就不多,留些時間享清福難道不好嗎?”
這個說法不算新鮮,當初那個水岫湖子弟柯玉贄也曾說過差不多類似的話,但今日再聽,依舊把這個貧寒少年楚元宵給逗笑了,他剛開始還以爲這個一臉真誠笑意的壯碩漢子與另外那些人有什麼不一樣呢!
少年堪堪忍住笑意,隨後又撓了撓頭假裝有些疑惑地問道:“可是我聽人說,那一身水韻對於修行大道好處極大,不然也不至於引得你們專門來搶,有了那一身水韻之後修行路就會好走得太多,也能走得更遠,難道有了水韻都還修不出來個好前程嗎?而且我還有個師父叫蘇三載啊,你們不是都說他很厲害?”
這段句話就是屬於少年的一語雙關了。
你雲林宗迫於我有個蘇三載這樣的師父,才不得不把一半家底給我,現在要說成是你們的誠意?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修行修到有一半雲林宗家底的那一步,這是當我那個師父不存在?
況且我本有大好的前程,你們逼我上了斷頭路,轉過頭來又像是施捨一樣給我你們一半的家底就算了事?真要雙方扯平,不該是你雲林宗也從此大道斷頭嗎?怎麼就用一半錢財就抵了我一條命了?就因爲你們是一座四品仙門,而我只是個你們眼中的泥腿子?你們的一半家底還能重新掙回來,我且問這斷頭路的短命能掙回來那後一半命嗎?
好個牙尖嘴利的鄉下泥腿子,被駁得有些氣短的雲林宗供奉蔣櫱,此刻終於是徹底地沉下了臉來,看着那少年冷笑道:“小子,看來我先前是對你太客氣了,讓你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了是吧?”
說完這句,蔣櫱突然就挺起了腰桿,居高臨下看着少年,譏諷道:“是,你的確是有個好師傅叫蘇三載,可不知道你想沒想過一個問題?你那個師父確實厲害,有些不太成器的三品宗門也可能被他禍害得搖搖欲墜過,但是那並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做到的事情,我雲林宗若是當真不願意掏那一半的家底,你一個短命之人,有沒有那個榮幸能活到看着你那個所謂師父將我雲林宗禍害完的那一天?”
“另外,俗話總說人走茶涼,你如今已是擺明了活不過三十歲,甚至說不準都活不到那個時候,只幾年就得去見閻王,在你沒死的時候你那個好師父可能還會記着你,可等你死了呢?他長生久視了幾千年了,你不過是個漫漫修行路上的心血來潮而已,你覺得你那個師父能記得住你幾天?到時候我雲林宗還是堂堂的正四品仙門,而你卻已經是一冢枯骨蟲吃鼠咬,誰會比誰苦?你怕是不知道,於我修行中人而言,閉個關破個境,一坐就是幾十年上百年不出山門,你一個短命鬼區區十幾年的活頭,與我們而言也不過就是打個盹的時間,你竟還想與我們算賬?是不是自視過高了些?”
這一刻,聽完了他這前前後後一大段的楚元宵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這些天看到的很多仙家中人,爲什麼對於他們這些小鎮上的普通人全都是那樣一個眼神?淡漠,涼薄,高高在上,如天神看螻蟻,巨人看浮塵,原來就是因爲這個。
仙家修行中人修爲到了一定地步,突破人身小天地的某些界限之後,壽數就會自然而然地拉長,短的一二百年,長的數千上萬年,還有的能無限接近真正的長生久視萬萬年,普通人在他們眼裏可能就真的跟螻蟻差不了多少,二者之間都已經不能算是同一個種類之分了。
天地大道本無情,修行中人行在其間,和其光同其塵,自然也是無情最長久。
雲林宗供奉蔣櫱看着少年被他一段話說的有些怔腫,自得一笑,突然又放緩語氣笑道:“所以啊,楚小兄弟就莫要再爲此事斤斤計較了,你我雙方達成和解,你有錢可花,臨死之前有雍容加身,榮華富貴,我雲林宗也免了封山之劫,雙方都能皆大歡喜,就是最好的正解,你說對也不對?”
被蔣櫱這段萬變不離其宗的流水話叫醒的少年,擡起頭看了眼那個復又“和藹”起來的壯碩漢子,微微默了默,然後突然就笑了,不過他卻並沒有直接接話,而是緩緩擡手從懷中摸了一件東西出來,隨後才看着那漢子笑道:“蘇先生臨走之前跟我說,如果有事可以用這枚花錢找他,我現在覺得蔣前輩你的這段話說的很有道理,該讓蘇先生也一併聽一聽,要不然我們把他叫回來,你再跟他講一講這番道理?”
少年掏出來那枚警世花錢的一瞬間,原本還志得意滿的壯碩漢子驟然臉色驚變!
好一個蘇三載,他對他那一身煊赫煌煌的光澤氣焰從來不加掩飾,可給這少年留下的這枚花錢卻是花心思用手段遮得嚴嚴實實,要不是這少年此刻自己掏出來,他提前竟都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真是好手段,好算計!
臉色難看的漢子蔣櫱一臉陰沉,死死盯着少年拿在手中那枚花錢,最後咬牙切齒道:“好一個蘇三載,好一個楚元宵,好得很!”
說着他突然桀桀怪笑一聲,看着少年,語氣陰毒道:“行啊,那就把你家那個好師父叫過來,老子突破武聖十境多年一直苦求破境契機無果,今日正好向聲名遍天下的蘇大先生討教一番,尋個破境的機緣!他若是打不死我,你楚元宵就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半的雲林宗家底,他若是能打死我,那咱們就來看看,要是在那中土神洲臨淵學宮的那一部勒功賬本上掛上一個‘濫殺’的名頭,他蘇三載還能不能擔得住?!”
膀大腰圓的十境武夫發狠說出這樣一句話,倒是唬得少年一愣,反而有些猶豫起來,他其實一點都不怕看不到雲林宗那一半家底,苦日子過慣了,如今的他哪怕沒有錢也不會缺一口吃的,有錢更好,沒錢也無所謂,他真正怕的是那蔣櫱說的後一句話。
侯君臣在說到江湖九品制的時候說過,那個臨淵學宮是超品,掌管九品制,雖然是個以諸子百家爲主的江湖宗門共同搭建起來的聯合勢力,但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類似於九洲共主的角色,與那位已經消失不見的末代人皇差不多的性質,如果蘇三載在那學宮那邊被記賬,他實在不確定他是不是能扛得住…
而且他雖然總共跟那蘇三載也沒接觸過幾回,但以他現有的對那個看起來腦子不太合適的黑衣年青人的瞭解,再看看眼前這個據說是武夫大高手的蔣櫱那一臉發狠中又帶着些色厲內荏的表情,他覺得,有很大的可能,如果蘇三載真的被他叫過來了的話,這個蔣櫱…
死定了!
……
正當少年也有些猶豫着要不要念出那四個字的時候,突然就有一隻手緩緩搭在了少年肩頭,還似安撫一般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隨後就有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緩緩響起:“蔣櫱,如此言語嚇唬一個後輩,你可真是出息大發了,來來來,要不然你再跟我講講你的道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唬得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