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 第34章 天字密議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花下一壺酒字數:5167更新時間:24/06/27 14:54:14
四靈齊聚的浩然陣仗並未持續太久,在四位坐鎮聖人各自攜帶信物出現在四方隱祕之地後不久,那四座明晃晃昭然於世的巨大神影就緩緩消弭,只留下一鎮本地百姓與外鄉仙門來人,心思各異,或震驚或沸騰,千古奇觀,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小鎮塾師崔覺,鎮南道觀老道長,鎮西石匠,還有初到此地不久的墨子首徒秦顧溪,四位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各自從隱祕之地返回,卻並未回到各自的駐地,而是齊齊匯聚在鎮西雲海間的天字號客房。
四人剛一現身,秦顧溪便看向了還在客房中的一對徒孫,開門見山吩咐道:“沉漁、繁盛,你二人都各自回自己房間吧,暫時都不用過來了。”
正坐在窗邊靠椅上的年輕男子繁盛聞言起身,收劍歸鞘,隨後朝着四位首次齊聚的坐鎮聖人行了一禮,隨後也沒什麼多餘的話說,沉默着出了客房的門,回自己的客房去了。這個年輕人一貫如此,從不多話,也沒什麼多餘的愛好,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中那把長劍上,愛劍如命。
反倒是那個一直在書桌那邊趴着打盹的紅衣小姑娘姜沉漁,聞言有些迷瞪地擡頭揉了揉眼睛,隨後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齊聚一堂的四位聖人,隨後眼珠轉了轉,笑眯眯道:“師祖爺爺,讓我也聽聽唄,我保證不插話不多嘴,守口如瓶。”
寬袍大袖的墨門聖人秦顧溪聞言略微猶豫了一下,只是還不等他拒絕,就聽到那位仍舊抱着一根竹竿的閉目老道長笑呵呵道:“小姑娘天資聰慧,說不準還能幫我們查漏補缺也未可知,在這裏聽一聽也無妨。”
這話聽着像是個客氣話,但也是個肯定的意思。
秦顧溪又看了眼其他兩人,崔覺面色平靜沒有多說什麼,看不出是同意還是不同意,而那個一貫待人和和氣氣的光頭石匠則是一臉樂呵呵的笑意表情,如同一座供奉在寺廟中的彌勒佛像,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老人見此又再次猶豫了一下,隨後看着那姑娘道:“那你安靜聽着就是,不要出聲,此地的事情萬不可告訴旁人。”
紅衣小姑娘乖巧點頭,笑眯眯沒有說話。
至此,四位聖人也都不再管那小姑娘,各自在屋中那張圓桌邊坐下,正正好好分坐四方,不偏不倚,不遠不近。
當先開口的是北靈觀的老道長,先是揮了揮道袍衣袖,將客房內外格局開來以防萬一,隨後才臉色沉凝,語氣凝重道:“今日此事,各位有何看法?來此之前,與我動手的那位雲中君說此事非是他的手筆,貧道也出手試探過了,他確實沒有作假的可能,雖然他有他的算計意圖,但是此事演變到這個地步,於他而言確實沒有必要,這與他的立場不符。”
此言一出,房中不免微微一靜,另外三位聖人都沒有第一時間開口,那個仍舊趴在書桌後的紅衣小姑娘睜着一雙杏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滿臉新奇。
片刻之後,那個一臉笑意的石匠先開了口,笑呵呵道:“貧僧看來,對面的執棋人佈局這麼多年,目的不言而喻,我等恐怕得做好被對面掀桌子的萬一之準備了。”
“若是如此…”白髮老人秦顧溪說話說了一半,停頓了一下之後才道:“恐怕就不能是我們四人能商量着決定的問題了,這件事恐怕得傳信中土神州那邊,請臨淵學宮以及各家祖師堂早做打算,以備萬一。”
墨子首徒此話出口,其餘三人的表情就更加凝重了許多,微微點頭卻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一個話題說完,又是那老道長開口道:“那麼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諸位怎麼看鎮東口的那位與那個少年之間的問題?此次四靈齊齊現身,擺明了與那位是有關係的,鍾錘已經莫名消失很久了,這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在以前看來能瞞過了我們也許是不可置信,但如今看來也未見得多不可能,這座大陣維持萬年,漏風又漏雨是註定難免了,但是那位不應該不知道鍾錘的去向。”
話到此處,三人都轉過頭看向了那位從進入客房開始一直沒有說話的青衫儒士,在場的四人中,最後一次與那位有過交集的,就是這位小鎮塾師,儒門十多年前特意換人重新派駐此地的鎮守聖人崔覺。
中年儒士聞言微微微不可察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爲三人的動作,而是上一次他並未直接見到那位,都不能算是打了個照面。
楚元宵跳入玄女湖那一夜,那位大概是不願放任那個少年人被湖底的玄武之靈帶走,所以突然現身喝退了在湖底睜眼的那位,並且釋放了一部分天書的邊角出來,當時離鎮東口最近的是他還有那個小鎮更夫侯君臣,但二人其實只是看到了那一圈圈暈開的金色天書文字,誰都沒有見到本尊。
“此事目前恐怕不太好判斷,那位不願親自現身見我等,無法強求,但是他對那個少年似乎不太一樣,這裏可能會有些我們不太清楚的內幕。”崔覺思索了一下之後,搖着頭表示他同樣不太清楚具體的變故內容。
但說完前一句之後,他又想了想,繼續補充道:“現在的情況是,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小鎮四大姓恐怕多多少少都出了些問題,朱氏那邊是心有不平所以引來了水岫湖,但很明顯水岫湖背後還有其他人,此事我之前已傳信臨淵學宮那邊去查了,尚無回覆,另外三家…”
崔覺猶豫了一下,又道:“陳氏那邊,青蓮劍宗門下兩位嫡傳劍仙已經親自到了,具體的原因得問問陳家主和那二位劍仙,我先前還收到了家師親自代送過來的一封信,並且家師當時也提到了雲中君,另外,蘇三載那邊也提到了雲中君。”
說到此處,老道長接上儒士的話頭繼續道:“李氏那邊,可能有承雲皇室的變故在其中,李家主膝下的那位嫡子被老早接回了承雲帝京長安城,說是皇室柱國宗祠那邊的意思,不打算讓他參與甲子之約,這件事現在看來,同樣耐人尋味,如果聯繫到道爭一事上來看的話,恐怕跟承雲皇室的那位初祖有一定關聯。”
再之後是墨家秦顧溪接上話頭,緩緩道:“老夫新到不久,柳氏那邊不太清楚具體的變故,但是先前與鐵匠甘泉談過了,甘師傅認爲主要的問題出在柳氏的買賣上,當初那一批包含了金柱崖山石的磨刀石被送到涼州之後,買家很多,有些能查到根腳,有些則未必,對面的人應該是通過這個變故,掌握了一部分大陣西側陣腳的竅穴,漏風漏雨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了。”
談話到了此處,再次有些沉默,四位分別來自三教一家門下的鎮守聖人各自垂眸沉思,無人說話。
正當此時,有一個弱弱的聲音從客房一側的書桌背後傳過來,“各位前輩,晚輩能說句話嗎?”
說話的紅衣小姑娘有些不太好意思,一直手臂緩緩擡起,臉色赧然,像極了鄉塾塾師在草堂中講書時,堂下的學生舉手提問一樣,規規矩矩,眼神中卻又帶着些躍躍欲試。
四位聖人全部微微一靜,隨後相視一笑,果然還叫老道長說中了,小姑娘有話說。
墨門秦顧溪背對着少女而坐,聞言並沒有回頭,眼神中還帶着許多笑意,但故意板着臉冷聲道:“放肆,前輩議事怎可隨隨便便說話,忘了之前交代你的事了?豈可如此無禮…要說什麼就想好了再說,沒有意義的事就不要說了!”
少女看着自家師祖的背影,沒來由皺了皺瓊鼻,朝那老頭吐了吐舌頭,意態嬌憨,但隨後還是認真起身朝着四位江湖前輩福身行禮,其實這不是她喜歡的行禮方式,她更喜歡武夫抱拳的方式,但是此時此地,在座的沒有一位是隨便的人物,她就只能彆彆扭扭以女兒家的方式,微微萬福,隨後才開口道:“晚輩有個猜測,有極大的可能是那個姓楚的少年已經見過那位…掛在樹上的前輩了,想知道那位…鍾前輩的意思,說不定可以問問那個少年人。”
坐在圓桌邊的四位老人聞言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古怪,最後還是儒士崔覺笑着開口道:“哦?何以見得?”
其實這四位都知道那位在對待那個少年的態度上有些特別,這一點從當初玄女湖一事就能看得清楚,說那個少年見過那位,其實已經不是可能了,是有很大的可能,但眼前這個小姑娘能在眼下這種場合一定要出口插言,說不準是有些什麼別的思路,所以四人都想聽聽小姑娘的下文。
得到允許的紅衣少女姜沉漁看了眼青衫儒士,笑着朝那位崔先生抱拳行了一禮,才又繼續道:“晚輩大致瞭解一些小鎮自開門後的各方情況,最特殊最扎眼的無非就是水岫湖還有雲林宗兩家對待那個少年的一系列動作,想必諸位前輩也都清楚這兩件事很反常,加上我在甘師傅那邊偶然聽來的一則消息,說風雪樓的那位紅蓮祭酒來過小鎮找那個少年,所以晚輩盲猜,這兩家背後的人很可能就是要置那個少年於死地,可這個事如果跟鹽官大陣的一系列變故合在一起,這件事看起來就更加複雜又耐人尋味了,甚至都不好說那兩家背後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夥人…還包括已經亡故的楚師叔祖,還有那位樑老供奉,樁樁件件都透着古怪,卻全部圍繞在那一個人身側,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諸位前輩都不知內情的話,恐怕就只有那位鍾前輩知道一些事情了,所以晚輩猜測那位前輩的選擇,很可能也出自這些事情裏的全部或者某一部分。”
“情勢如此危急,那位前輩如果還不願與各位前輩通個氣,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自己已有定計,二是他已經選定了後手…”
少女這一連串的推測,雖然說話時面帶思索,但幾乎沒有太多的磕絆,如果不是早有思量,就只能說她急智如珠,有運籌帷幄之姿了,只聽她最後一句語氣很是肯定道:“加上前面那一筐的分析,晚輩盲猜,這個後手極可能就是那個少年!”
此言篤定,雖不中,亦不遠亦…或者也可以說,十成故事,她猜中了九成半!
話音落下,坐在圓桌邊的四人表情個人,最後另外三人都面色有些奇異地看了眼那個背對着少女落座的墨門首徒,眼神意思幾乎如出一轍:你當年不惜身份,攥拳頭擼袖子寧可翻臉也要搶過來的這個徒孫女,搶的值!
話說墨門的這位坐鎮聖人,其實一直都不太愛出風頭,一生至今最爲九洲山上山下、江湖廟堂所熟知的事情總共只有三件。
第一件事就是大名鼎鼎的“出儒入墨”,當年這位墨門二當家年輕時,曾拜師儒門,後來卻又從儒門中退出,轉入墨子門下成爲首徒,此事曾令天下譁然,甚至有不少人覺得他看不清形勢,言語之中頗有嘲諷之意,微詞多年,但這位秦先生本人對此置若罔聞,不屑一顧。
第二件事則是“止楚攻宋”,那也是一場發生在石磯洲,卻曾風靡九洲的大事件,雖然如今這二者都已不在,但是當年事發之時,有一句出自墨子之口的名言,“雖殺臣,不能絕也”,遠隔千里卻能支撐其師說出如此豪言壯語的,正是眼前這位低調慣了的墨門秦子。
第三件事雖不如前二件那般有名,但是在九洲三品以上的大小勢力之中是實打實的廣爲流傳。有一版玄之又玄的說法中曾提到過,說大約十多年前,閉門坐關的顯學墨門二掌櫃,忽有一日心聲感應,神人夢授,說九洲正南的楠溪洲將有一命女童降生,將成爲墨門秦子一脈的天命傳人,未來命勢貴不可言,天生的王侯之姿!
這個“王侯之姿”的說法就非常的耐人尋味,雖然在九洲天下之內,女子修士不知凡幾,修爲有成開山立脈的也不在少數,最出名的就比如西河劍宗的那位開山祖師公孫先生,真正天下有數的大高手,但是雖說女子在江湖一條路有上不封頂的說法,可換到廟堂之間的這條路上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九洲之內大大小小的帝國成百上千,從來少有女子參政的情形,更遑論有成就王侯爵位的,所以關於當年的神人夢授一事,衆說紛紜。
但不管外人如何評論,當年的墨門二當家在此事之後當即出關,從中土神洲不遠萬里南下楠溪洲,多方查探之後將目光放在了楠溪姜氏身上,因爲彼時豪閥姜氏嫡脈正好有個新生的女童,從時間上推算恰恰正是神人夢授的當時。
當然,事情僅止如此也不會流傳到整個九洲三品以上,真正的問題出就出在這個新生的女童正是楠溪姜氏家主膝下獨女,正兒八經的半洲小公主,身份之高,天下少有!況且楠溪姜氏有自己的家傳學問,怎麼會同意自己集萬千寵愛的小公主跟着去學別處的道統學問?
矛盾擺在那裏,雙方之間僵持不下,誰也說不服誰,一方非要代弟子收徒,一方死活不同意,最後結果就是逼得姜氏別無辦法,只能請二代老祖宗親自出關,掀了家族宗祠的祖宗牌位還有祠堂房頂現身出來,與這位墨門二當家當面講理!
那一場大打出手、天昏地暗的掰手腕,最終的勝負結果不爲外人所知,但收徒一事的最後結果卻是雙方各退一步,兩家學問都給小姑娘,傾囊相授,至於小姑娘對哪邊的學問學得更好,得看哪邊教人的本事更高!
這個最後的結果才是真正讓無數三品以上知情的仙門福地眼珠子掉了一地的根源所在,畢竟九洲江湖有所謂法不輕傳的說法,從沒聽說過有誰家的徒弟還可以同時學兩家道統學問的,這種“騎牆頭”的拜師行徑,竟然還是兩家大打出手互不相讓才求來的結果,當真是千古奇談!
所以眼下這個睡眼朦朧、可可愛愛的小姑娘,自打當年出生的時候開始,就註定了會成爲很多人眼中的香餑餑,雖然搶徒弟可能未必搶得過那兩家,但說不定自家的子弟門生有那個渾厚的福緣,得了小姑娘青眼相加,能將之娶進門來呢?一人雙道統,還要加上當年墨門二當家的那個“神人夢授”的光輝典故,豈不是妥妥的賺大發了?
此刻,坐在雲海間天字號客房中的四位小鎮看門人表情各異,作爲小姑娘嫡親師祖的秦顧溪盡力平了平忍不住翹起來的嘴角,佯裝生氣道:“小丫頭大言不慚,在各位江湖前輩面前班門弄斧,不知高低,以後要注意些,萬不可再如此造次!”
對面三人礙於身份修養不便多言,但如出一轍齊齊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個老東西也不瞧瞧你那壓不下去的嘴角,都翹到天邊去了!
心裏如此想,但面上並不能說什麼,三教聖人“非禮勿言”的規矩還是要講究一二的,故而四人之間的密議話題又拐了個彎回到正事上,而那個說完了話的小姑娘在自家師祖背後做了個鬼臉,然後就趴回書桌上打盹去了。
一身老舊道袍的閉目老道長微微沉吟,隨後擡起頭朝着青衫儒士緩聲道:“小姑娘話說得不錯,如此看來,你與那蘇先生二人要收那少年入門下的這個事情,恐怕要提前開始了,此事已經不僅是事關道統歸屬的問題了,說不準此地安危都得寄託在那個少年身上!”
安危繫於一身,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