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 第27章 封山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花下一壺酒字數:8266更新時間:24/06/27 14:54:14
    玉砌街朱氏大宅門外。

    千辛萬苦好言相勸,更重要的是連自忖也算有錢的範掌櫃,都迫不得已癟下去了一小半的錢包,才終於將那個撒潑打滾,叫囂着要弄死朱氏滿門的瘟神給送走。

    出自元嘉劍宗門下的白衣少年喬浩然目送着蘇三載離開,又回過頭似笑非笑看了眼灰頭土臉的朱氏滿門,最後再朝那位圓臉和藹的老掌櫃抱拳行禮,然後便與同來的宗門長老一起離開了玉砌街,從頭到尾都沒有與朱氏說一個字。

    場面重新恢復了寂靜,臺階上方站着一羣失魂落魄的朱氏族人,臺階下塵埃落定的倒塌牌坊前站着富態的老人,這位做過路人生意做了很多年的老掌櫃低頭環視了一圈周圍那一片殘磚爛瓦,有些可惜地輕輕搖頭長嘆了一口氣,人間人人愛富貴,奈何總有人得一千求一萬,人心不足,畫地爲牢,見怪不怪。

    老掌櫃看着那碎了一地的亂石,最後將目光轉到那朱氏滿門那邊,又恢復了一臉和藹,朝那小胖子笑着招了招手,等到朱禛走到跟前,這才笑道:“有沒有興趣跟老夫聊聊?”

    往日裏當慣了小霸王的朱禛此時也有些侷促,回過頭看了眼站在臺階上臉色發白但目露殷切的一對父母,隨後才朝那老人彎腰拱手,恭敬道:“願意。”

    老掌櫃對小胖子這個反應也還算滿意,隨後又看了眼周圍那亂七八糟的一地碎石,於是伸出一隻手搭在少年人肩頭,“那咱們就換個地方。”

    一陣氤氳,一老一少兩人就從朱氏門前消失了,等到朱禛再睜眼時,發現兩人已經到了鎮北的玄女湖畔,富態老人背對着少年站在岸邊,目光悠遠望着湖心的方向,神情鄭重,默默無言。

    小胖子在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修行求道一事之後,對於這種隨意變換方位,說出現就出現,說消失就消失的仙家本事就一直有些羨慕,但是此刻跟着老掌櫃來了這麼一遭,卻難免還是有一股不適之感,原來這些看上去很是仙氣飄渺的神仙手段,也不是任誰說承受就能承受的。

    老掌櫃從出現就一直沒有說話,很是貼心地背身等着小胖子壓下心頭不適,有功夫開始打量周圍環境之後才終於緩緩開口:“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想說的嗎?”

    站在老掌櫃身後的小胖子朱禛畢竟不是真正的蠢笨之人,雖然他以前只以爲這老頭就是個開店混飯吃的買賣人,但如今若是還不能明白自己以前是有眼不識泰山,他也不配跟那個水岫湖少宗主掰手腕了…而且很明顯的,老掌櫃當下的這句問話,必然也不是隨隨便便說出口的,考教的意味顯而易見。

    這就由不得這個往日裏一貫無法無天的鹽官鎮小霸王不凝重了,低下頭擰眉沉思的良久,才小心翼翼鄭重開口道:“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既然當初做錯了,就該準備好會有今天這一幕,自造苦果,與人無尤。”

    老掌櫃聽見少年這話,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轉了個話題又問道:“你爲什麼沒有跟這水岫湖那幾位去往金釵洲?雖說五品仙門不算很厲害,但也不是太差了,前途尚可,未來也還是可以期一期的。”

    這一次,小胖子倒是不需要斟酌,淡淡搖了搖頭,平靜道:“爲了一把刀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確定我去了水岫湖,會不會哪天因爲類似的原因死於非命。”

    一直背對小胖子的老掌櫃聞言笑了笑,轉過身看着小胖子笑道:“你父親辛辛苦苦算計那麼多年,甚至不惜與元嘉劍宗鬧翻,又不惜自污名聲也要將你送入水岫湖,結果一番辛苦到最後不僅讓朱氏爲人笑柄,你竟還毫不猶豫拒絕了他求來的機會,難道不覺得可惜嗎?而且你這樣做,等於也將自己是個刺頭的名聲送出去了,萬一其他的仙家都因此不敢收你入門呢?怎麼辦?”

    朱禛聞言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只是搖了搖頭,道:“我父親自污聲名是不假,但其實也未必是想讓我入水岫湖,以他隱忍算計將近二十年的心氣,他是看不上水岫湖的,之所以看起來昏招迭出,是非不分,無非就是想用自己的聲名掃地給他的這個兒子當個墊腳石罷了,反襯我這個一貫聲名狼藉的小霸王,其實不全是那些外人眼中的那樣,僅僅只是個紈絝子,其實還會講道義,也有些遠見,還算聰明,天賦尚可,如此種種加起來之後,是不是刺頭可能就不一定有那麼重要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既然是賭命,要賭就賭一把大的,賭一賭真正的仙家之中總有那心明眼亮的高人,要不然只是混個不溫不火的結局,沒個屁用,根本配不上他心心念念想讓朱氏真正爬上雲頭的一番算計!”

    小胖子平平靜靜的這一番話,已經可以說是非常的直白了,連他那個如今已被小鎮人和外鄉人一起譏諷恥笑的父親心底裏真正的盤算都一起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老掌櫃對於少年的坦誠似乎是有些讚賞,但還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又繼續問道:“那在你看來,你父親這一番算計,算得如何?”

    這個話…其實不太好回答,小胖子擡頭看了眼老掌櫃,有些遲疑道:“我其實覺得是他想的太複雜了,元嘉劍宗雖然一直不願意從我朱氏選人,但好歹一直都還是站在我們身後的,如果兩家之間沒有鬧掰,大概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檔子事,如此結果可能不會是穩賺,但至少也不會賠得這麼慘…做買賣,還是要儘量求一個穩妥的,兵行險招可能會有大破大立的機會,但是太險了,而且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喜好上這種一夜暴富、大賺一筆的路數,就免不掉總要有賠個底朝天的時候,這就不太善。”

    站在岸邊看着小胖子絮絮叨叨的老掌櫃聽到這裏,終於才真正的笑了起來,“不管對與不對,你倒是有一番自己的道理,那你可知我是誰嗎?”

    朱禛大概是因爲說完了前面那一段話的緣故,之後就像是完全放鬆了下來,聽着老掌櫃的問話,隨意聳了聳肩道:“若論聰明,我確實比不上韓元賦,那個傢伙很多時候看一眼某個人,可能就會連對方早上吃了什麼都猜的出來,但我就做不到,說實話,我之前一直都以爲您就只是個做小買賣的普通人…”

    老掌櫃聽到這裏似乎更高興了一些,笑道:“買賣人這一行,很多時候不得不精明,但有些時候也不能太精明,不差不差,剛剛好。”

    ——

    小鎮東口。

    蘇三載一巴掌拍碎了朱氏門樓牌坊的那一刻,遠在小鎮最東側的這棵老槐樹下的二人也聽到了動靜。

    楚元宵聽着重物倒下的聲音,有些疑惑的看向西側,這裏與玉砌街之間隔了上百座院落,所以他自然是什麼也看不到的,但是在少年轉頭的那一刻,身側傳來了那個白衣少女的聲音,帶着些有趣的意味語氣,笑道:“有個人去朱氏討債了。”

    “朱氏?討債?”這倒是個新奇事,貧寒少年看向那個一臉興味的少女,目露疑惑,堂堂小鎮四大姓之一的朱氏還會欠人錢?

    白衣少女李玉瑤看着少年疑惑的表情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毫無顧忌聳了聳肩,笑道:“你那個還不知道算還是不算的半個師父,大概是幫你去朱氏那邊討一個說法了,我修爲有限,聽不太清楚他們說了什麼,但是他已經把朱氏門前的那座門樓牌坊給拍了個稀碎。”

    站在老槐樹下的少年有些發愣,他大概是能聽懂對面那個姑娘說的話,但又好像不是很明白,“幫我討說法?拍碎了朱氏的牌坊樓?”

    少女饒有興致點了點頭,“不錯,如你所聞。”

    這一刻,孤苦多年的小鎮少年呆愣良久,心底裏莫名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不太好形容的…開心,大概是這個情緒吧,但是礙於此刻眼前還有旁人,於是他只能微微側過身去面朝那棵老槐樹,努力深吸了幾口氣之後,才終於覺得心頭的不適稍有緩解。

    李玉瑤看着這個自從認識開始,好像就沒有特別高興過,也好像沒有特別不高興過的少年,此刻僅僅是因爲有個人因他而拍倒了幾根石頭柱子,就看起來變得如此…感慨,好像是意料之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讓她覺得自己也好像有那麼些說不太清楚的…觸動。

    當然直到此刻,兩人之間也不算有多熟悉,所以這個白衣姑娘也就只是觸動了那麼一瞬,隨後她便深吸了一口氣,看着那個還沒有轉過來的少年,認真道:“我剛纔在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聽見問話,貧寒少年在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看了眼表情認真起來的白衣姑娘,問道:“什麼問題?”

    “就是…”李玉瑤大概也有些不太好形容她在某一刻突現在腦海中的某種感覺,斟酌了一下措辭,雙手微微擡起,認真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過往多少年的無盡歲月裏,鹽官鎮每六十年一開門已經開了數百次,從來沒有出現過有外鄉人敢堂而皇之對這裏的土著出手,但是這一次小鎮開門,你竟然成了絕無僅有的異類,你不覺得這件事很蹊蹺嗎?”

    這個說法很有嚼頭,但也有些難以想象,楚元宵乍聽見時甚至有些不太能回得過味來,愣愣看着對面那個看起來越來越篤定的姑娘,遲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鹽官鎮這個地方,有什麼來歷,又有些什麼規矩,我覺得到了現在,你大概都已經有所瞭解了。”李玉瑤看着少年的表情,耐心解釋道:“過往無數年間也曾有過無數期甲子之約,遠的不說,就說眼下這一期,也不可避免會有那麼幾家外鄉人,與這裏的少年人之間談買賣談不攏,甚至是不歡而散的都大有人在,但是這其中卻沒有一家外鄉仙家敢明火執仗出手針對小鎮土著,明目張膽視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們早就立好的規矩如無物,這本該是江湖共識一樣的鐵律,卻唯獨把你排除在外了,他們寧可硬扛着得罪三教一家的風險也要對你下手,這很反常不是嗎?”

    到此刻,少年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肉眼可見地凝重了起來,但他還是有些不太能接受某種猜測,猶豫道:“但是有沒有可能,他們就是那種有些個別的…例外?”

    李玉瑤看着少年的反應,並沒有直接強辯,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道:“不錯,過往來過的那些人可能都是比較守規矩的,硬要說是這一次小鎮開門碰巧來了兩家愣頭青,也能解釋的過去,可是爲什麼這極其個別的兩家外鄉人,會像是商量好了一樣,目標一致獨獨只針對你?雖然他們看起來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如果把這樣三件不合理的事情同時集中到你一個人身上,你還會覺得合理嗎?”

    “但是如果那把刀是確定的理由的話,那後面這件水韻的事只能算是偶然吧?”這一刻,雖然嘴上還在努力否認這件事並不是一定的,但是這個還站在樹下,一隻手撐在老槐樹那粗壯的樹幹上的少年,已經莫名的開始感覺到後脊背在發涼了。

    對面的這個姑娘可能不清楚,但是不代表楚元宵自己不知道,早在他們這些外鄉人進鎮之前,曾有個一身紅衣,手持紅傘,自稱來自風雪樓的紅蓮祭酒曾跳上過他家那堵就在幾步外的牆頭,在雨夜揚言要取他狗命,還說了一大堆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的陳年舊事!

    白衣少女聽着楚元宵那連他自己都未必能說服的語氣,雖然不知道少年心中實際所想,但大概也能看出來,他也已經開始覺察到這件事的離譜之處了,於是她就又耐着性子補充了一句:“的確,水韻這種事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控制的,被稱爲四象之靈的那四位也不是說認可誰就一定會認可誰,但實際上要對你出手才是重點,出手的理由就未必唯一了,你的確不是一定會拿到水韻,但就像水岫湖那三個人一樣,只要打定主意想對付你,就總能有由頭,即便沒有也可以造出來一個由頭,只是看方法夠不夠巧妙而已。”

    話說到這個份上,貧寒少年一時都有些語塞,也不知道該如何辯駁,他終於徹底沉下了臉來,看着那個少女遲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打算對付我,不單純是因爲我身上的機緣?”

    “是,而且我隱隱覺得有極大的可能是,已經針對過你的人,和正在針對你的人,甚至還在等着要針對你的人…可能都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這一連串變故的背後,在某個更靠後的地方,也許還有一雙眼睛正在盯着你!”李玉瑤神情認真的說完這些,隨後想了想,又道:“至於眼下這個替你出頭的所謂半個師父…也不太好說,未必是對你好,也可能是真的對你好。”

    面帶沉思的少年緩緩靠着老槐樹重新坐了下來,眸帶沉思,伸出一根手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輕敲着額間,語氣凝重道:“要是這麼說的話,這所謂半個師父究竟如何還不好說,但我覺得他好像確實有些…奇怪。”

    ——

    鎮中路口,韓記食鋪。

    就在雲林宗兩人戰戰兢兢實在要坐不住了的時候,那個進入鋪子後院已經一夜半天的少年韓元賦,終於從外面掀開了鋪子後門的門簾,緩緩走進了食鋪裏面,神采奕奕,氣完神足,紅光滿面。

    韓氏夫婦看着眼下的兒子周身氣質好像跟以往已經大相徑庭,兩兩對視一眼之後,都能看到對方眼神中的喜悅和興奮,不由地都長出了一口,高興起來。

    反倒是那坐在茶几邊上的兩個外鄉仙家,此刻雖然也都鬆了一口氣,但是二人臉上的笑容都有些不太自然,僵硬牽強。

    韓元賦自打片刻前從後院臥房中打坐醒來開始,就一直在感受身上那一股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感覺,此刻他已經理解了爲什麼雲林宗那二人會對這水韻如此執着?因爲氣韻加身並且成功煉化之後,他現在甚至已經能隱隱察覺到身體周圍那些在不斷流轉的渾厚的天地靈氣了!況且,嚴格來說他現在僅僅只是煉化了那一份水韻,還並沒有踏上真正的修行之路,氣韻之能,可見一斑。

    少年先看了眼父母,見他們都很高興,也跟着笑了笑,但轉頭看向那兩位仙家時,卻發現他二人的表情好像都有些僵硬,甚至是有些發白,這個反應…韓元賦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大概猜到了一種可能。

    雲林宗章錦淮雖然此刻心中緊張,但在看到韓元賦的那個眼神之後的表情變化後,還是忍不住在心裏又有了一份感嘆,他都開始有些好奇這姓韓的少年如此好的腦子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

    “你猜的不錯,我們惹上麻煩了!”面對韓元賦疑問的目光,仙家少年只能嘆了口氣,苦笑一聲給出解釋。

    “在哪?”韓元賦也跟着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再說什麼好像都有些晚,水來土屯吧。

    章錦淮長吸一口氣,朝着門外五方亭那邊點了點下巴,“就在那邊等着我們給交代呢。”

    ……

    片刻之後,韓記食鋪中的五人已經站在了五方亭口,站在最前面的是韓元賦與章錦淮兩個少年人,後面是那位雲林宗供奉長老,最後才是韓氏夫婦。

    因爲五方亭口朝東開,所以當五人從西側繞到涼亭東側的亭口時,其實是站在了蘇三載的背身後側,但是直到此刻,那個黑衣年輕人依舊還是那個託着下巴面朝西側的坐姿,並未轉身看他們。

    章、韓二人對視一眼,隨後一作揖一拱手抱拳,齊齊見禮:“後輩晚生見過蘇先生。”

    雲林宗供奉何仲秋沒有說話,但該有的禮數不敢怠慢,跟着兩個少年一起行禮,而站在最後的韓氏夫婦則都有些不明所以,柳玉卿更是從心底裏覺得神奇,像何長老這樣仙風道骨的老神仙,爲什麼會對那個看起來年歲還沒有自己夫婦二人大的年輕人如此恭敬?

    不管五人心思如何,坐在涼亭中的黑衣年輕人到此刻依舊沒有轉身,只是淡笑着陰陽怪氣道:“不敢不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年輕,那裏當得起二位曠世之才如此大的禮數?一個弄得不好,二位怕不是還要收走我這小命一條?”

    此話一出,涼亭外五人中站在前面的三個如出一轍面色一變,爲首的兩人看着那個背對着自己等人,一派雲淡風輕的背影,都有些猶豫,最後還是由章錦淮先咬了咬牙,當先開口道:“前輩,此事是個誤會,我等實不知那位楚兄乃是前輩座下高足,若是早知有此事,我等就絕不敢有昨夜之舉!”

    彎腰更深,抱拳更誠了些的章錦淮話音出口,卻久久聽不見頭頂前方那涼亭中有聲音傳出來,只覺得自己呼吸都更加壓抑了太多,內心惴惴,額頭和後背上都隱隱開始見汗。

    過了好半天,就聽到那個半趴在石桌邊託着下巴的黑衣年輕人冷笑一聲,淡淡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嫌我來的太遲了?還是說如果那個小家夥沒有像我這樣的半個師父出頭的話,你們的所作所爲就是理所當然?”

    蘇三載這個話說的平平靜靜,沒有任何的語氣起伏,但是當他話說完的這一刻,五方亭內外之間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彎着腰還沒來得及支起來的章錦淮臉色驟然更白了三分,口中訥訥不知該如何回話,按理說現如今的天下九洲,無論是山上山下,還是江湖山巔,講輩分講靠山早就是稀鬆平常的江湖共識了,可是這個話明顯又不能在此刻說出口來,總不能告訴對面這位喜怒無常的大能者,說老子就是這個意思!那與尋死何異?

    韓元賦作揖未畢,側過頭看了眼臉色發白的章錦淮,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隨後轉頭看向那個黑衣背影,恭敬道:“前輩,此事實是學生的錯,若是昨日下午我沒有中途離開食鋪,應該就不會有後來的事,還請前輩責罰!”

    坐在是桌邊的蘇三載聞言低頭看了眼桌上那副棋盤,伸出手隨意扒拉了一下某一枚象棋子,嗤笑道:“怎麼?見江湖流俗說不通,就又要開始給我演以退爲進了?一貫自詡聰明絕頂的你,當真不知道自己離開後會發生什麼嗎?我怎麼覺得你是假意藉着你母親給的由頭故意離開的,還故意把你那一對爲了能讓你成個才就什麼事都願意做的父母留下,好讓你這個‘謙謙君子’坐享其成?”

    話說一半,蘇三載再次冷笑一聲,語氣之中的嘲諷之意更甚一籌,譏諷道:“你是覺得我會不好意思弄死你這個‘無辜’之人,還是覺得我會不好意思對付你那一對愛子心切的父母?你要不要回頭幾步去問問那個躺在書攤後面裝死的說書匠,看看他一個僅僅是好心辦壞事的,是怎麼給我一個交待的?跟他比起來,你們這裏有一個算一個,誰算無辜?”

    韓元賦聽着這話,面色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難看,但還不等他試圖開口解釋反駁,就聽那個黑衣年輕人又冷冷道:“還有,奉勸你別對着我自稱‘學生’,老子到現在爲止就只有一個還沒入門的學生,以後也許還會再收一個,但也絕不會是你!想當學生去找你那個崔先生,少在老子面前假仁假義!”

    蘇三載這一張嘴,跟那些坐在文廟學宮或是寺廟道觀裏的諸子百家三教聖人們打嘴仗都少有敗績,何況是這兩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劈里啪啦一頓炮仗,噴的身後兩個少年人齊齊失語,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左右爲難,進退失據。

    站在兩個少年身後的雲林宗供奉何仲秋本不願插言,但見此情形就不得不開口,躬身行禮道:“蘇先生,這兩個小家夥不知深淺,言語冒犯還請先生見諒!關於楚元宵一事確實是我等有錯,無可辯駁,先生有何要求但說無妨,我等必遵循行事絕無二話,只求聊表歉意!”

    “呵,這兩個小王八蛋不會說話,你以爲你就很會說了?什麼叫老子有什麼要求?你當老子是來要飯的嗎?讓你們賠錢還委屈你們了?”他嘿嘿冷笑一聲,眯眼看着那個衣袂飄飄的雲林宗供奉,意有所指道:“別以爲老子不清楚你們這幫混賬在桌面底下打的什麼算計?只是老子不願意管這破爛事,要不然老子現在一張狀紙送到中土神洲,光是那座臨淵學宮就夠你們這勞什子的四品雲林宗喝一壺的!”

    蘇三載又是一頓炮仗,半點面子都不給留,讓原本還自持身份的何仲秋也被這一頓話噴得臉色青白交錯,一臉的尷尬陰沉,外加一縷掩飾不及的慌張驚駭,但他偏偏又不敢發作,憋了個半死!

    直到這一刻,眼見再無人回嘴,黑衣年輕人才緩緩從石桌邊轉過身來,眯眼打量了一圈衆人,最後將目光停在站在最後那一對夫婦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們兩個有什麼要說的嗎?來來來,但說無妨,打嘴仗這件事人多才熱鬧!我可以給你們個優待,你們要是能罵得過我,我可以放你們所有人一馬!”

    從剛纔韓元賦被罵開始就憋了一口氣的柳玉卿,聞言就要上前一步去講理,但那一步還沒來得及邁出去,就被身旁的韓夔給一把攔了下來,他緩緩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說話,好漢不吃眼前虧也好,鐵板太硬踢不動也罷,總之就是別犯傻!

    蘇三載見狀饒有興趣看了眼那個一貫樸實憨厚的黝黑漢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笑意,卻沒有再追問,目光重新收回來重新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三個人,冷笑道:“怎麼都不說話了,你們不是都覺得自己有理嗎?”

    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少年互相對視一言,章錦淮只敢暗暗嘆口氣,然後恭敬道:“請前輩發落便是,我等照做。”

    黑衣年輕人雙臂抱胸往後靠了靠,靠在石桌上,看着對面這幾個人畏畏縮縮的樣子,突然就覺得有些無趣,表情有些古怪地搖了搖頭,低聲呢喃了一句:“欺軟怕硬,扒高踩底,這就是九洲江湖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沒種了…”

    隨後,蘇三載嘲諷一笑,重新坐起身眯眼打量着那個依舊恭敬低頭沒有擡起的仙家少年章錦淮,笑眯眯道:“行吧,既然你們說隨我發落,我也就不多爲難你們了!我這個人一貫是最會講道理的,我記得你們之前商量這個事的時候,你曾說過‘施以重威,不如許以重利’,還說什麼‘貨賂公行、政以賄成’,那就按你說的來辦,包括你們韓家,也包括你們雲林宗,各自名下一半家底,以楚元宵的名義記到那範胖子的雲海間賬上,這些東西以後就都歸楚元宵了,這件事從今天算起一個月之內辦完,如果辦不完我會親自出手幫你們辦!我提醒你們一句,我這個人從不白給人幹活,到我出手的時候還是不是一半可就不好說了,你們自己掂量!”

    這話一出口,站在五人最後的柳玉卿當場臉色一邊,張口就要反駁,但一句話沒出口就被站在他們身前的雲林宗供奉何仲秋回頭冷冷盯了一眼,警告意味猶如實質!

    只是還沒等警告完柳玉卿的何仲秋回過頭去,就聽到那黑衣年輕人又一句似笑非笑的聲音傳了過來:“另外,雲林宗在做完前面這件事之後就開始封山,凡是雲林宗門下之人不得出山門一步,封到楚元宵上門去跟你們算完賬爲止,如果他活不到上門算賬的那一天,那你們就永遠守着你們那座狗屁雲林山老死了事吧!敢有一個人出現在江湖上,老子保管你們全宗上下九族十八代,連一隻螞蟻都留不下活口,不信你們就試試!還有你,韓元賦對吧?你從現在開始就是雲林宗門下弟子了,跟他們一起回去封山吧,也別想着你不入雲林宗門下就沒事!拿了人家賭上全家性命給你求來的好處,不跟人同舟共濟是對不起你所謂的‘君子’二字的!”

    最後,蘇三載眼神冰冷,看着無一例外面色劇變的五人,似笑非笑道:“既然選了做賊的路,就要做好頓班房的準備!你們既然毀了別人的大道之路,就得陪着一起遭罪,這才叫公道!”

    ……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黑衣年輕人最後看了眼身前涼亭外失魂落魄的五人,隨後一閃身從原地消失。

    再現身時,他竟然出現在了那說書匠的書鋪中,甫一現身,他就立馬轉身扒在書鋪的門框邊上,鬼鬼祟祟打量了一番不遠處五方亭口那邊心氣全失的五人,見他們都沒有向這邊轉頭看過來,於是才長出一口氣,低頭看向那個躺在門外臺階下的竹製躺椅上,臉上還蓋着一本佛門《大涅槃經》的神遊天外說書匠,用仙家修士傳音入密的手段對他笑道:“路先生,快快快,這趟買賣穩賺不賠,趕緊進門,坐地分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