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3 凱特和瑪麗莎之一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燈蛾x字數:2314更新時間:24/06/27 14:08:41
    一口濃痰吐在污水裏。

    木盆裏外溢的屎尿被潑在污水裏。

    用來清洗身體的水混着白濁被潑在污水裏。

    毛針一樣細密的雨滴在污水裏——混成一塊分不明、在夜裏會反光的烏面鏡。

    它們被一雙小皮靴跨過。

    “我回來了。”

    推門而入的少女抖落兜帽,拍了拍肩膀和膝蓋。雨水劃濺在泥地裏,她跺了跺腳。

    “媽媽?”

    凱特不滿地叫了兩聲。

    屋裏才慢吞吞的有了動靜。

    烘爐一樣亮着微微的紅光,在某個房間。

    她在泥裏蹭了蹭鞋底,摟着剛買回來的兩磅黑麪包進屋。

    木桌上是前兩天的殘羹剩飯:半盤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用水焯軟。幾塊發黴的圓蘑菇,一小罐粘稠泛黑的油脂,斷了幾根牙齒的叉子——和一些長着翅膀亂飛的昆蟲。

    凱特·帕塞蒂把麪包放在桌上,擤了擤滿鼻孔腐爛的氣味。

    和她母親一樣,她有着濃密的長髮和漂亮的眉眼,鼻尖兒很翹,腿兒和胳膊一樣的纖長。

    母親就斜依着牀梆,滿是鼠咬痕的麻布上堆着一摞火柴盒。

    藉着燭火,中年婦女聚精會神地黏着手裏的厚紙片:她擡頭看了女兒一眼,又低頭繼續忙手裏的活。

    “你又去了。”她說。

    這座廢墟一樣的洞窟比外面還要陰冷,頹微的光線下,母親的輪廓模糊難辨。

    凱特·帕塞蒂嗯了一聲,低着頭,撥開那些紙盒,小半個屁股坐在牀沿上。

    心裏忐忑。

    “我給你買了麪包。”

    邀功似的話沒能得到相符的迴應。

    母親唔了一聲,巧手將紙盒翻了個面,木棍蘸着漿糊在開角處一抹,又用手捏住。

    這時候,她才得出功夫,擡頭看自己的女兒。

    看這株種在男女尿騷、糞便和各式各樣污水裏長大的玫瑰。

    她愈看女兒那雙不安的眼睛,愈不知該說什麼。

    深深嘆了口氣。

    “那不是我們該有的生活,凱特。”

    女孩抿着倔嘴,不說話。

    “你也到該嫁人的年紀了。我打聽過,隔壁鐵匠鋪那個男人,他母親給大戶做僕,父親是搬貨工,家裏有自己的租屋——等你嫁過去,起碼一天兩頓飯能吃上。”

    窗外的雨變大了。

    滴滴答答的漿液順着房頂的裂縫,落在屋裏。

    “我給你攢了些錢…咳咳…”

    母親的話越說,女兒的身體就越冰冷。

    就像冬風從破了洞的窗戶鑽進來,鑽進她的心裏。

    “我要跳舞。”凱特咬牙嘟囔了一句。

    這回,輪到母親不說話了。

    “瑪麗莎,”凱特攥着那張粗糙的麻布,擡起頭,看着母親,“我得去,必須去。”

    “瞧瞧你,都跟那些人學了什麼。”瑪麗莎止不住地咳,把腿上的紙盒摟起來,小心放在一旁,往上坐了坐,靠着牆,“要花多少錢?那是我們能想的生活嗎?我好不容易託人讓伱進了工廠…”

    凱特撩開母親的被子,扭腰面朝她:“可我不想去!”

    “你不想這個不想那個,親愛的,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我看你是埋怨我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吧…”凱特小聲反駁。

    就這個問題,母女倆這段時間沒少爭吵。

    凱特不想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最後落得這樣的生活——被紙盒子、閒言碎語和糟糕的人毀掉。

    她有機會。

    她比自己的母親漂亮,比她的身體柔軟,比她更聰明。

    她才不過這樣的生活。

    歌劇院的地毯華麗而柔軟,她餓死也要嚼着鵝絨垂簾、啃噬緞面高背椅的布面而死。

    “我是…咳咳…我是管不了你啦…咳咳…”

    作爲母親的瑪麗莎說服不了已經長大的女兒。她把盒子攏了攏,又勉強支着手,從釘的七扭八歪的矮板櫃裏抽出一個小布口袋。

    裏面叮噹作響。

    她用兩根手指撐開,朝裏面望了一眼,依依不捨地遞給女兒。

    “…家裏只有這麼多了。如果你不是非要坐馬車,還能夠兩個月…”

    凱特接過硬幣口袋,垂眸:“…媽媽。”

    她可不是成天坐馬車,而是先走到舞蹈室——帕雷特老師家的不遠處,叫一輛馬車,讓車伕裝模作樣拉自己走那麼幾步路:

    在其他同學看來,她就是乘馬車來的。

    “我不做樣子,誰和我交朋友呢?!”

    她越說,心裏的委屈也越多。

    她難道是爲了貪圖享受嗎?

    她每天要走多遠,幾乎橫穿整座小鎮。

    只坐了那麼小段路而已。

    媽媽怎麼能這樣說我?

    “行啦,行啦…”瑪麗莎摸着女兒如綢緞般服帖柔軟的長髮。“…發膏要不要我委那孩子再給你買個兩包…”

    凱特略顯嫌棄地搖頭。

    “帕雷特老師說了,劣質發膏會損傷頭髮。我得用好一點的了…”

    見終於說通母親,女兒便像個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拉着母親的手說起自己課上的見聞。

    精美的畫像。

    明亮、薰着香的樂室。

    鬆軟的絨毯,像鏡子一樣的漆木鋼琴。

    漂亮的、繪着細紋的鳥籠和茁壯攀長的樹藤——連園丁都那麼彬彬有禮。

    她寧願嫁給帕雷特老師家的園丁,也不看那髒乎乎的鐵匠兒子一眼。

    一眼都不看!

    母親於燭火中凝視眉飛色舞的女兒,幾十年來的經驗和本能,使她不禁開口問出了一個問題:

    “你真能進歌舞團嗎?”

    轟隆。

    這話像窗外驟然炸響的雷聲一樣,擊醒了許多人的夢。

    包括凱特·帕塞蒂。

    她在其中不算是墊底,但也說不上出挑。

    而每年能被推薦進歌舞團的,要麼是直接越過帕雷特老師,從家、從父親或什麼關係,直接出發;要麼,就是像她一樣,家境一般的。那要被選中、具有天賦的孩子才行…

    每年只有一兩個名額。

    凱特·帕塞蒂可談不上優秀。

    母親似乎也看出了什麼,又開始長吁短嘆。

    她沒收回那包硬幣,從板櫃上拽出一張,藉着短短的燭火,捏起木棍,開始擺弄紙盒了。

    一股羞愧與不甘涌上凱特·帕塞蒂的心。

    同時,一些願望…

    或慾望,也在心裏猖狂地繁衍。

    凱特死死捏着被汗水浸溼的布包,離開了房間。

    窗外,酣伏的巨獸打着呼嚕,雷光閃爍。

    照亮了一張流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