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檸檬小打字數:3511更新時間:24/06/27 13:56:18
    蒼穹暗淡,濛濛細雨自天際垂散,絲絲縷縷,如煙如絮。說變就變的天,是對變幻莫測政治風雨的最佳寫照。夏國被無可奈何地打溼,捲起龐大的抑鬱。

    明明是清晨,但在這類似於傍晚的陰翳中,人們不得不點燃幾盞昏燈照明。

    靈堂之中慟哭之聲不絕。

    趙將軍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脈坐在棺前桌旁的蒲團上,認真地望着靈柩,沒有眼淚。哭聲來自江好以及安排好的府上下人們,一旦有人前來弔喪,他們便連連痛哭,再由來客勸解。大家是真心實意的難過,不需要刻意去想什麼人生中難過的事,只是面對着趙將軍的棺槨,人們便悲從中來。

    不僅僅是因爲他的死訊,還有大夏暗無天日的未來。

    來者甚衆,但都甚低調地來,無論官職大小,紛紛默契地摒棄排場,悄悄地進一柱香。

    “盧中書監到。王侍中到。”

    盧中書監與王侍中一齊到門前,二人相視。

    盧中書監頓時和氣地笑起來,後退兩步,略佝僂些道:“王大人,先請。”毫無架子。

    王侍中長鬚甚美,是四輔臣當中最年輕的一位,正當壯年。他同時後退,躬身:“不敢,盧中書監請。”

    盧中書監向後看去,見人漸漸聚起,說道:“一起吧,王大人。”

    王侍中頷首,二人一同入內。兩側同時奉上香燭並見禮,兩人叫了免禮,齊向香案前進香。

    上完香後還要例行說些勸慰之語,兩人瞧了眼端正坐着一動不動的公主,一致沒選擇同她說話。一個好言安慰了江好,另一個安慰了在這裏代爲主持的蕭正儀。

    自靈堂中出來,二人傘擱在一處,於是又碰面。

    王侍中手持油傘,並未急着離去,遠眺重重雨景,聊家常般開口:“我還以爲大人今日不會來。”

    盧中書監將傘撿起,刻意地四下一望,見沒有別人,仿似很詫異地指指自己,開口問道:“王大人在同我說話?”

    王侍中瞭他一眼,應道:“正是。”

    盧中書監將傘抄在身後,圓胖的臉上滿是不解:“王大人哪裏話,趙將軍爲國爲民,我怎會不來送他一程。”

    王侍中低眼瞧着階下漣漪,直言不諱:“趙將軍若知道大人一力促成和談,只怕不想見您。”

    盧中書監全然不曾動怒,目光悠遠:“趙將軍若在九泉之下怪罪於我我也認了。我行得正坐得端,爲使夏國免受戰亂,九死不悔。我知道王大人與鄭大人還有朝中許多大人都覺得我在賣國求榮。可戰爭一旦燃起,我大夏並無猛將,還是女皇當政,只怕無法抵擋燕國,到時再議和,絕不如現在這樣輕易。何況戰火興起,終究是百姓遭罪……縱然如今有人戳我脊骨,我相信百姓心中都是明鏡,是不想打的。千百年後,後人也會明白我的苦心。”

    王侍中聽他長篇大論心中冷笑不已,與他說無可說!他的心已然萎弱,他的眼被利益矇蔽,他的腦海裏只有和談!他已經爲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怎麼與他爭辯他只會堅持自己是對的!

    盧中書監看着王侍中笑笑:“您還有什麼高見?”

    王侍中不冷不熱:“不敢當。”

    盧中書監便舉起傘,溫和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王大人。”

    王侍中淡淡的:“請便。”

    盧中書監將傘撐開,臨了要走又回頭說上一句:“還有,和談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朝中大半心向此事……難道大家都有錯嗎?”說罷他呵呵一笑,邁入雨中。

    王侍中目送盧中書監步履輕鬆地踏入雨裏,他的背影在無聲地訴說着勝利者的得意。

    盧中書監與王侍中離開後,弔唁之人越來越多。

    “鄭給事中到。”

    鄭給事中是當初纏綿病榻那位。老爺子差一歲便到耳順之年,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完全不見病弱。他鬍子頭髮一把,大部分白了,打理得並不算一絲不苟,看上去是在街上會糊里糊塗跟着柺子走的那樣好騙。

    然而沒人敢怠慢他,誠惶誠恐地向他行禮。

    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靈堂中響起,震得人耳膜鼓譟:“好了,今日不拘禮!”

    鄭給事中從江好手裏接過香,將人上下打量,看到她眼上傷疤於是謹着臉讚道:“好孩子。”

    江好已經從蕭正儀口中聽說過這位大將軍的威名,趙將軍之前便是他在守護大夏。若非他右肩受傷醫治不及無法再提重物,他如今還在前線而不是在洛陽。

    她連連搖頭,被誇讚得激動到話都說不出來。

    鄭給事中一手拿香一手拍拍人肩,江好肩膀被拍得發麻,險些沒有忍住要齜牙咧嘴。將軍雖老,力氣不減。

    他一面轉了身去,便換做雙手持香,嚴肅認真地向趙雁聲的棺槨拜了拜,將香插入香簍之中。進完香後他並未急着離開,而是要了些紙錢,蹲下燒了。

    鄭給事中腿腳麻利,蹲得利索,一把一把的紙錢燒,看樣子是盼着趙將軍在下面別缺錢花。

    滾滾濃煙刺激得他眼睛發酸,幾欲滾下熱淚,到底忍住。

    他將手中剩的最後一沓紙錢揚入火盆,擠擠酸澀的眼,看向安靜坐在那裏、頭也不曾回過的公主。公主之事他早已聽說,心中可憐,但有條命在已經很好。總之來了洛陽,她日後必不會再受苦。宮中若是不管,他來管。

    鄭給事中上次與公主只是匆匆一瞥,今日正有機會,打算好好見見。他濃眉一緊,察覺出不對。公主怎麼沒動過?這是擺了個假人在那?

    他起身過去,打定主意看看是怎麼回事,不過即使真是假人,他都不會聲張。

    高大的黑影遮住光亮,在極富壓迫感的覆壓之下,任何人都該回頭查看是什麼情況,小孩也不例外。

    公主依舊靜悄悄。

    鄭給事中彎下腰去,伸頭來看。只見公主沉靜地坐着,眼睛會眨,有呼吸起伏,活的。

    既然是活的,鄭給事中便無諸多顧忌,同她招呼:“公主。”

    江好百忙之中抽空抱歉:“大人,公主還不會說話。”

    鄭給事中點點頭表示瞭然,夾着脅下將人舉起,未有意料中的驚叫,果然不會說話,更像是無法發聲。公主被他舉得高高,居高臨下地靜靜將人看着,神色如舊,反倒叫鄭大人訕訕。

    “公主好膽識,有你父親幾分風采。”鄭大人將公主輕輕放下,像是輕拿輕放的黑熊,“我孫女像您這樣年紀時被這樣一舉總會大叫,完全不似您這樣沉穩。”

    沉穩的公主還無法獨自站立,跌回蒲團上。

    江好忍着沒說“公主大約不是沉穩,是發不出聲”,上前來將公主扶好坐着,又好氣又好笑。

    公主跌了一跤也沒哭鬧,甚至都沒多看“罪魁禍首”一眼,重新假人似的坐好。

    鄭給事中並不計較她帶來的尷尬,反倒因爲她的緘默與無喜無怒聯想到了他的徒弟,即棺材中只剩下一捧骨灰的趙雁聲。他就是這樣不愛言語,情緒也十分內斂,因此他很放心地將大夏國門交給他來守。

    鄭給事中想到趙雁聲,心便痛得厲害。若是堂堂正正戰死沙場也罷,還是被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場,怎麼能甘心呢?他道了聲抱歉,再在此處站不住,急匆匆地出了靈堂,正巧撞見剛上完香在檐下觀雨的崔尚書令。

    不見還好,一見便有新仇舊恨同時上涌的激憤。他強按着,對方反而先開口:“將軍胡鬧,公主又不是你家子孫,豈能在靈前舉着玩耍?”

    鄭給事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怎麼不算我家子孫?趙雁聲是我徒弟,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是他爹!公主是趙雁聲的閨女,怎麼不算我孫女呢?”

    崔尚書令被他的胡攪蠻纏搞得無言,本也不是什麼愛與人爭辯之人,當下閉嘴不再多談。

    “爲什麼要議和?”鄭給事中沉聲問。

    崔尚書令今日留在這裏便是爲了與他說上兩句,若能化解自然最好,若化解不了總也要將話說開。本就有外患,若他二人再因此爭鬥不休,朝中生出內憂,到時大夏內憂外患,亡國不遠。

    “不議和?誰去打?”崔尚書令反問。

    “邊關不止趙雁聲能打!我去打,我帶兵!當年我能將聞人式一打的抱頭鼠竄,如今自然也能!”鄭給事中不服輸地喊着。

    崔尚書令看着他右臂不語,一切盡在不言中。但凡鄭給事中還能打,他早就跑到戰場上爲趙雁聲報仇去了。人不服老不行,何況他右臂的傷勢豈是兒戲?只是剛剛抱過公主,這會兒他大袖下的右臂便因脫力而不自主地顫抖着。

    “邊關有將,你怕什麼!”鄭給事中將右臂向身後藏了藏,“燕國爲什麼願意議和?因爲覺得跟咱們打下去不划算、風險大!這才願意坐着跟咱們談!他怕啊,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跟他們打!”

    崔尚書令揉了揉還沒失聰的右耳道:“打仗之事我不如你,但朝政之事……大夏國庫空虛,怎麼打得下去?”

    “這仗非打不可!”

    “哪有錢打!打到最後若還輸了,燕國豈不是更要獅子大開口?”

    “你懂什麼!打得他們知道疼,他們就不敢多要了!”

    “夏國拿什麼打?拿右臂壞了的將軍打!還是空蕩蕩的國庫打!還是剛損失慘重的將士們打!”崔尚書令詰問。

    鄭給事中咬牙切齒:“那也要打!”

    兩個人未加掩飾的爭吵吸引了不少前來弔唁之人的注意力,但沒人敢上前詢問是怎麼一回事。大家心有靈犀地低下頭快步離去,生怕被波及。

    “不能打!”崔尚書令斬釘截鐵,難得有這麼火氣十足的時刻。他深以爲自己與鄭鬆杉完全說不通,這就是一頭牛!一頭熊!與他說話是白費口舌!

    “那馬邑怎麼辦?”鄭給事中胸膛起伏像是波浪,含着血淚問出這麼一句。

    崔尚書令遽然無言。

    “馬邑,日後一定會奪回來的。”他賭咒般說道。

    鄭給事中冷笑一聲,像是在嘲笑這話。少頃,他平靜下來,意識到局勢已定道:“和談……我要向燕國要幾個人。”

    崔尚書令眉峯一挑,沒說行也不行。

    鄭給事中繼續道:“我要樑乃文的家眷。”他要叫軍營中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叛到別國,即使自己身死,家眷也休想落得好下場!

    這樣血與痛的背叛,一次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