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檸檬小打字數:3206更新時間:24/06/27 13:56:18
馬車之外,太極殿宮院中羣臣佇立。
他們個個正顏厲色,並默契地在今日沒有佩戴任何顏色鮮亮的衣飾,與青灰的宮城形成一幅晦暗的畫。
候立的人羣正前方站着當今聖上,帝王袞冕也無法遮掩她的另一重身份,一個女人。這位鍾鼓饌玉的女皇因國步艱難而形容惙惙,她是質弱的女兒,卻以並不寬闊的瘦瘠颯然地撐起王朝的殿樑。
一炷香前衆人就已經等在這裏,春寒料峭,站得稍微久些其中老弱就有些受不住了。然而陛下帶頭等候,沒人好意思要歇,只是望眼欲穿,盼着趙將軍的棺槨快到,好儘快結束這一場折騰。
大部分人對趙雁聲之死都一聲嘆息,但也只限於這一聲嘆息。他們當然爲夏國失去一員大將而扼腕,那是因爲無人守國門一旦王朝傾覆,他們現在擁有的都會變成鏡花水月。若不是大義壓頭,有幾個會在這時候真心實意地站在這裏哀悼?
隊伍的到來讓沉悶的百官精神一振,齊齊擡頭看去。羣臣皆知趙將軍的女兒一道被接回京,這會兒將要見到真人,不免被勾起好奇心來。
車中鑽出來個健碩挺拔的少女,眼角曳了一條蜈蚣似的長疤,讓人看了忍不住在心中“哎喲”一聲。趙將軍的女兒竟然長得這樣大了?不對,這歲數不對啊。趙將軍今年才二十六七,怎麼能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兒?
注意到江好下車姿勢受限,衆人再定睛看去,只見她懷中抱着個女孩。適才大家沒留意這一點,因江好怕趙孤月臉衝着風,特意將她面朝內抱下來的,人們只見那小女孩圓滾滾的後腦勺。
文武大臣便想,這個該是趙將軍的女兒了,只是沒看見什麼模樣。
被一衆盯視,江好卻沒再緊張,她一步步行得很穩,依照昨夜郭校尉的吩咐到他身側站定。
郭校尉先下拜,江好在內的隨行衆人跟着下拜,齊聲:“參見陛下。”自始至終她都抱着趙孤月,沒叫人下來。
這樣的動作在一些循規蹈矩的大臣們看來便是不懂規矩了。看那孩子也有三四歲的樣子,竟然如此嬌慣,連拜也不會拜嗎?只是陛下沒先開口,加上她趙將軍遺孤的身份,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打趙孤月從車上下來,皇上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九五之尊根本沒將某些人眼中不懂規矩的行爲放在心上,波瀾不驚地擡了擡手。她身旁掛着合宜微笑的女人便心領神會:“諸位請起。”
一衆人這才起身。
皇上的視線終於轉向他處,江好無聲地長出口氣,雖然不會緊張,可是壓力好大。
陛下審重地看過每一位歸來的兵士,平靜開口:“辛苦了。”
郭校尉語氣沉沉:“將軍身死,不敢言苦。”
這話叫人羣中的幾個臣子變了臉色,他們都是和談的堅定支持者,郭校尉雖未提及“和談”一字,可在他們聽來他正是用趙雁聲來點他們屈膝求和。
皇上聽了這話卻沒什麼反應,只道:“趙將軍是大夏的脊樑,你們將他迎回,就是把大夏的脊樑找回來了,辛苦了。”
郭校尉這次沒再謙虛,默然順從。
陛下這話聽在不同的人耳朵裏是不一樣的滋味兒。
慰問過兵士,皇上沉默地走向棺槨。棺材中並沒有趙將軍的屍體,連月趕路,再冷的天也阻止不了屍體腐壞,因此棺槨中只有裝了骨灰的罐子和他死前穿着的一身盔甲。他的槍不知道哪裏去了。
皇上停在棺前,纖長的十指施力掠過黑色的棺面,從右到左,雙掌最終停在上面。她本應擁有擁有柔荑一樣的雙手,然而貼在棺材上的這雙手卻因爲夙興夜寐筆耕不輟地處理政事而遺下一層書繭。
她收回手,負於身後,背朝衆人,對着趙雁聲的棺材淡淡道:“趙將軍爲國捐軀,朕無從賞起,憐惜幼女,加封趙雁聲趙將軍之女趙孤月爲太原公主,入宮教養。”
羣臣隊伍中最前方四人聽到皇上這道口諭眼皮都未擡,倒有其他人站不住了,開口勸止:“陛下,自古以來並無加封外姓公主之例,您三思啊!”此話一出,頓時有幾道幫腔之聲響起,表示不妥。
皇上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去,似乎並沒有因爲旁人的勸阻而有任何不快:“那便將賞賜加諸於趙將軍的死後哀榮,以宗室之禮操辦他的葬儀。孤女可憐,賜封京陵縣主,入宮教養。”如此一來趙孤月的封賞的確被極大地削減了。
然而這下反對之聲更盛,比方纔喧騰許多。
因爲朝中支持議和的人更多!一旦按照宗室之禮爲趙雁聲下葬,必定聲勢浩蕩,爲議和之事多添阻礙,是萬萬不能的。
皇上微漠地聽着羣臣爭吵,不置一詞。
“好了。”最前方四人中一直閉目養神的、看上去年紀最長者發話,“趙將軍面前吵嚷,成何體統!”
一瞬寂靜,適才爭吵之人頓時麪皮漲紅,喏喏不敢言。他們這事做的是丟人,趙將軍爲國捐軀,他們卻在他棺材前爲他的封賞之事爭吵,像什麼話?
江好不由輕輕擡眼,偷偷去看發話那位。見那人站在四人中的最左,兩鬢斑白,不苟言笑。他叫停衆人後便重新耷拉下眼皮,睡着了似的。
無人敢言,沉默像是毒藥肆意蔓延,叫人感受到一股無言的窒息。
片刻,適才發話的老者右側的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出來打圓場:“雖本朝並無加封外姓公主的先例,但事在人爲,凡事不都是開了先河才有後來?趙將軍爲國捐軀,多大封賞也不爲過。不過趙將軍若還在,比起死後哀榮,他應當也更願讓活着的人過得更好。陛下應天受命,憐惜孤女,加封公主更顯尊賢愛士,接人教養則是愛民如子。就請陛下加封趙女郎爲太原公主,以慰趙將軍在天之靈。”
這話說的老練,爲皇上的破例找到了合乎情理的理由,讓人拿不出話再反駁,同時也奉承了皇上一把。
很快地,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達成一致:“請陛下加封趙女郎爲太原公主,以慰趙將軍在天之靈。”
無論是被羣臣阻止,還是口諭重新得到大臣們的支持,皇上自始至終未曾改色。她優雅又冷漠地輕啓朱脣,宣佈她的意旨:“依諸卿所言,加封趙雁聲趙將軍之女趙孤月爲太原公主,入宮教養。”
這次沒有反對之聲。百官們甚至慶幸沒有大辦起趙將軍的葬儀,不大會影響和談。至於公主之事,只能說這孤女着實好命。這就是調和的魅力。皇上要直接封趙孤月爲公主大家是不容易的,但是她要大辦趙雁聲的葬禮,大家便同意趙孤月做公主了。
若說他們這些大人有多嫉妒一個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出言反駁一是因爲不合規矩,二來則是更隱祕的原因,因爲陛下是女人,所以她做出的每一個決定一些大臣們都會下意識先反駁。
江好聽得雲裏霧裏,一會兒封女郎爲公主,一會兒封女郎爲縣主,聽到最後好像是又封回了公主?至於皇上與百官之間、大臣與大臣之間的博弈她是一概都沒有聽懂的,只覺得最後那個爲女郎請封公主的長者大概是個好人。
“該代女郎謝恩了。”她身旁的郭校尉低聲提醒。
江好雖不明白許多事情,但有一樣很好那就是聽話。郭校尉叫她代女郎謝恩,她就老老實實照做,重新抱着趙孤月跪下謝恩。
“我代女郎謝陛下恩典。”
郭校尉傳回的密信自然只有陛下與幾位重臣看過,絕大多數臣子並不知道趙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再見她從面聖起便被江好抱在懷中背對衆人,縱然年紀還小,她一不行禮,封了公主還要侍女代爲謝恩,大臣們不明所以,自然覺得她怯懦太過。
“謝恩這種事,哪裏有讓人代勞的道理?”
“正是。”
“說個謝字就好。”
……
趙孤月若還只是趙將軍的女兒倒也罷了,但她既然被封爲公主,儘管正式旨意未下,在衆人心目中也已經是公主了,公主便不好還是畏畏縮縮。
江好腦袋騰地一熱,跪在地上擡起頭來慌張地環視居高臨下俯瞰着她們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
皇上並未多言,叫人起來:“起吧。”她並未向大臣們解釋許多,也是顧惜趙孤月的名聲,四歲不能言不能行,傳出去大多人要將她當作傻子。
依舊有人意見頗大,說起趙孤月性子怯弱,墮了她父親之名云云。
江好一聽不得旁人說女郎不好,二聽不得旁人說將軍不好。當下她兩條忌諱都被人犯了,心中翻江倒海,不平之氣在胸膛中攪動,噴涌而出:“諸位大人,口下留情。非是我家女郎不願行禮,不願謝恩,實在是不能。我家女郎不能說話也不能行走,請各位大人見諒!”
衆人大驚,譁然,而後訕訕,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回事,開腔過的皆在心中自責失言。得知趙孤月或許是個傻子後官員們反而沒了剛纔的尖銳,反而微妙地可憐起她來。當一個人足夠悲慘,就會使得旁觀者悄悄產生一種優越感來,從而失去敵意。
趙孤月僵硬而緩慢地轉動腦袋,露出小半張臉。
人們見她皮膚白,眼珠黑,一副玉雪可愛的模樣,不由一怔,發自內心地生出幾分可惜之情。再被她澄澈的目光一瞧,剛剛搭過腔的人皆在心中生出個想法——我可真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