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荒山之夜（下）

    盧齊歐不明白菲斯特爲什麼故意挑這個時候特意發表這部作品，他是想故意羞辱自己嗎？他是在故意展現自己的才能嗎？

    還是說……只是無心之舉嗎？

    就如同人不會去在意路上的螞蟻一樣，就算將其踩死也是渾然不知。

    “哈……哈哈！”盧齊歐感到了窒息。

    他終於意識到了，一直以來被他所逃避着的真相，那就是……自己努力達成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

    自己什麼也不會留下，自己並非主角，只是如同玄幻中那些只會說垃圾話，出生就是爲了給主角當墊腳石的，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角色……有沒有出現過都無所謂。

    盧齊歐覺得自己活着跟死了似乎也沒什麼區別，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死亡，他又感到無比的驚懼。

    所以，盧齊歐再一次藉助了神的力量，他需要活下去的理由。

    盧齊歐將菲斯特認定爲神賜予自己的試煉，想當初，他正是接受了神的饋贈才得以走上這段人生，而在那之後也理所當然的遭受了各種挫折。

    因爲神是公平的，不會偏心，所以想要有所得，也就必然會有隨之相伴的試煉。

    菲斯特正是神賜予自己的試煉……盧齊歐必須這麼想。

    同時，盧齊歐也想到，既然神是公平的，那麼……祂賜予菲斯特那般的才能，想必也賜予了他更大的試煉吧。

    於是，盧齊歐開始去調查菲斯特的生平，然後……他就發現，菲斯特的一生幸福美滿，沒有任何波瀾！

    不同於一生都在討好別人，拼命的維持着自己的僞裝，強迫自己去做那些令自己感到噁心的事，一步又一步堅持下來，才終於有了立足之地的自己。

    菲斯特沒有經歷大風大浪，連學習都不是那麼努力，卻能近乎本能一般的寫出自己永遠都難以企及的故事。

    就好像……神在偏愛他一樣。

    盧齊歐曾經十分尊敬神，他認爲自己當前的人生都是神給予的。但是，神並沒有給予自己才能，而是將自己無比渴望的才能給予了這個人格糟糕，甚至在公衆場合多次發表不尊重神言論的傢伙。

    不對，仔細想想，自己所獲得的一切不都是自己努力才得來的嗎？跟神有什麼關係？祂是誰啊？祂算老幾啊？

    也就是說，世上沒有神嗎？

    在那之後，盧齊歐便拋棄了自己信仰着的神。

    也在那之後，盧齊歐對菲斯特，開始產生了嫉妒之情……以及憎恨。

    不這樣，他也想不到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了。

    然後，盧齊歐聽說了，協會內的人一致準備打壓菲斯特的事。

    因爲那些人特地來找盧齊歐，希望盧齊歐能扛起這一次行動的大旗，他們也願意爲盧齊歐找回面子！

    他們似乎認爲，盧齊歐被菲斯特這樣羞辱，一定會樂意聽從他們的安排。

    但盧齊歐很清楚，此事的起因是因爲這些人……在害怕菲斯特。

    因爲菲斯特可以不用顧忌人情世故……不對，不去遵守前人留下的規則，自由的活着。

    他們怎麼可能不感到害怕？他們是吃了那麼多的糞便才得以活下來，已經習慣了惡臭的他們怎麼能容忍這樣的存在。

    所以他們才會在內心如野獸的低吼：

    憑什麼你這個後來者可以不遵守我們都必須遵守的規矩？憑什麼！？

    對於超越世俗常理的天才的恐懼，轉化爲了扼殺他的念想。但是，他們不會親自髒了自己的手，他們需要一個工具，這樣一來，就算出了什麼問題，他們也可以撇清關係。

    雖然清楚這一點，但盧齊歐還是點頭答應了。

    他很清楚，他並非天才，只是一個庸人，只能以庸人的方式存活於世，只能順應規則。

    而且，盧齊歐並不認爲靠打壓就能扼殺菲斯特，因爲他可是天才！那些可笑的愚昧之人怎麼可能束縛得了他！

    當然，盧齊歐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這也正是他想要做的。

    用善良包裹自己那麼久，他終於能舉着大義的旗子宣泄一番了。

    曾經令他感到噁心的行爲，由他自己來做時，卻是如此舒爽。

    於是，盧齊歐毫不猶豫的在公衆場合下抨擊着菲斯特，將他作爲人那惡劣的一面展示給世人，並且，在協會的安排下，極不情願的抨擊他的作品。

    用的理由是……三觀不正。

    但是，盧齊歐終究還是太高估了……不管哪方面都一樣。

    三觀不正這一理由，殺傷力實在太強了。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搬出，事情將變得完全不可控。

    菲斯特被整個社會抨擊着，他的作品也被貶得一文不值，遭到全面封殺。

    甚至連他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他被正義之士毆打，他的家也被打砸，父母也被人打傷進了醫院。

    因爲他三觀不正，所以他受到怎樣的對待都是應當的，所以……自然沒有人爲他們家的損失負責。

    菲斯特本來出身很是普通，再加上他不懂討好他人，自然沒人願意幫助他。

    這件事之後，他不但變得窮困潦倒，還被整個社會唾棄着。

    盧齊歐後悔了，毫無疑問的後悔了。

    他實在沒有想到，就連天才的偉大，也無法感動那些人。不對……是他自己太自私了，自私的以爲其他人會跟自己一樣，被那份偉大所折服。

    到頭來，能理解那份偉大的，似乎只有盧齊歐一人。

    而在那之後，菲斯特就沒有再創作了，這也是當然的，他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可是，盧齊歐也明白，菲斯特是因爲發現自己的故事無法觸動人們的內心，無法改變什麼，才失望的放棄了。

    他徹底的放棄了創作。

    是盧齊歐親手葬送菲斯特的創作之路，身爲凡夫俗子的他，成功扼殺了天才。

    事已至此，情況已經不是他能改變得了的。

    自己無疑犯下巨大的罪孽，那麼，該怎麼辦？

    不知爲何，盧齊歐下意識的看向了……自己家中的水果刀。

    他心中萌生了殺意，對噁心的自己的殺意。

    可就在那時，盧齊歐萬萬沒想到的是，菲斯特居然主動聯繫了他！

    菲斯特聯繫他的原因也很簡單……菲斯特需要錢。

    沒有人願意幫助他，他只能低聲下氣的去求自己認識或不認識的每一個人。

    盧齊歐明白了自己還有能做的事，他沒有絲毫猶豫的答應了，但是，還想明哲保身的他，並沒有直接轉賬，讓菲斯特私底下悄悄的來他家取錢，這樣不會留下記錄。

    然後，盧齊歐再次見到了菲斯特。

    明明沒過多久，但菲斯特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他再無之前那般的放蕩不羈，天才的遊刃有餘，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普通的感覺。

    見到盧齊歐，菲斯特居然露出了尊敬的神情。

    “您好！盧齊歐先生！關於您說的錢的事……”

    但是，他這番模樣，卻是讓盧齊歐感到了憤怒。

    天才……居然露出了如凡人一般卑微的表情！

    “滾出去！”盧齊歐怒吼着：“你給我滾出去！”

    那時，盧齊歐在菲斯特眼中看見了疑惑……以及悲傷和無可奈何。

    但很快，菲斯特的眼神變得清澈，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不要成爲故事中的角色啊。”菲斯特沒有問什麼，只留下一句話，便灰溜溜的離開了。

    “搞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懂一樣！”盧齊歐低吼着，但他心中已經沒有了憤怒，只有後悔。

    同時，他又一次對自己感到了噁心。

    明明他的一切悲劇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有什麼資格憤怒呢？

    盧齊歐止不住的嘔吐起來，他對於自己這一存在感到了無比的噁心！

    然後，盧齊歐本能般的試圖用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時，但被家中的傭人阻止了。

    冷靜下來的盧齊歐，意識到他還不能死，他還要去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他還要去向菲斯特贖罪。

    但是，盧齊歐卻也無顏，也不敢再去面對菲斯特。

    他只能偷偷的去幫助菲斯特，委託其他人以借錢名義資助菲斯特，私下去醫院結清菲斯特一家人所有的醫藥費。

    但這些，都被菲斯特給拒絕了。他並不是察覺到這是盧齊歐所爲而拒絕的，而是拒絕了所有來自別人的幫助。

    與此同時，盧齊歐聽說菲斯特打算繼續出書，他似乎打算用天才的手段來挽回局面。

    天才似乎找回了屬於自己的傲慢。

    這讓盧齊歐興奮不已，他無比期待着看見菲斯特的新作！所以，他私下聯繫了一家本不願意接納菲斯特的出版社，通過努力，終於讓他們願意出版了。

    但是，書的銷量並不理想，原因很簡單，因爲那是菲斯特這個人的作品。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菲斯特的作品本來受衆就少。

    一般來說，那種噁心的角色，在作品中都是用來殺的，這樣才能讓讀者宣泄生活積壓的情緒。但菲斯特卻時常讓這種角色作爲主角，只會令人們感到噁心。

    而且，菲斯特那些故事，總是會以主角殺害自己最愛的人，殺害自己最尊敬的人，殺害自己最在意的人作爲收尾，而其原因不是因爲其他的，正是因爲主角那深埋於心中的本性。

    是那每個人都想隱藏着的本性讓他下意識的殺了人。

    最後，讓主角在自殺或者無盡的痛苦中中結束，令人無法釋懷。

    這樣的作品，自然沒有什麼人願意爲其買單。

    但盧齊歐很喜歡，因爲他能夠理解其中的深意，那便是……人們所一直逃避着的真相。

    人們習慣根據自己想要的結果去審判同一個現象，對同樣的現象做出不同的解釋，也即是，用善與惡的極端對立來判明，並不由分說的，只是圖自己方便的用一刀切的方式來解決。

    人們很自然的用着自己的道理去闡釋一切現象，因此，人們下意識的不允許超越自己認知範圍的現象發生。

    但是，菲斯特卻認爲以善惡來區別人太過極端，無情。他希望那些被一刀切的人，也能有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所以，他慈愛的揭示着這一點。

    人們無法理解，只能看見噁心與憋屈，所以才去貶低，侮辱他的作品。

    盧齊歐比誰都更能理解菲斯特的作品，所以，他才如此的憎恨，恐懼……以及憐憫菲斯特。

    雖然盧齊歐很喜歡，私下用不同人的名義購買幾百甚至幾千本，但那終究是杯水車薪。

    在那期間，菲斯特瘋狂的寫着書，甚至十天左右就能出書！他需要錢！

    令盧齊歐驚訝的是，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菲斯特的作品其質量非但沒有降低，反而變得更有深意和韻味！

    即便是遭遇到這樣悲慘的經歷，也能將其變爲養料，來讓自己更進一步！

    這就是天才嗎？

    盧齊歐對於菲斯特，感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

    但奇怪的是，在那天之後，菲斯特作品中的角色，死亡的數量越來越少了。而且……犯下了罪孽的主角，最後釋然的結局也越來越多了。

    只有這一點讓盧齊歐感到有些不滿，明明犯下了罪孽，憑什麼能夠釋然？就應該永遠被罪孽折磨才對！

    不過，盧齊歐依舊很幸福，他就這樣沉溺於菲斯特所寫的故事中，然後……完全忽視了菲斯特本人的情況。

    連着好些時日的高強度寫作，讓菲斯特的肉體連同靈魂都被榨乾了。

    當盧齊歐再次見到菲斯特時，他甚至沒能認出對方來！菲斯特就好像一具還活着的屍體。

    盧齊歐是在菲斯特來出版社遞交新作時碰巧遇見他的。然後，菲斯特在接到一起他父母終究是沒能挺過來的電話後，也體力不支，倒下了。

    盧齊歐急忙想要將菲斯特送往醫院，但是，菲斯特在久違的見到了盧齊歐後，卻是哀求着說道：

    “求求您，盧齊歐先生，請讓我回家吧……我還有最後一部作品要完成，唯有那部作品，我一定要完成……”

    “我……”聽着菲斯特有氣無力的哀求，盧齊歐終究還是將他送回了家。

    但同時，盧齊歐也爲他叫了醫生。

    在回到家後，菲斯特就急忙去創作了，而他當時正在創作的，正是《閃光》。

    盧齊歐清楚菲斯特的情況，於是他奪走了菲斯特的筆，強行讓菲斯特躺下休息，並在醫生來了之後，才離開了。

    可是，在那之後，盧齊歐便接到消息。

    菲斯特死了。他的人生寫下了句號。

    而他所說的那部必須要完成的作品，卻終究是沒能寫下句號。

    盧齊歐完全沒能注意到菲斯特的情況，他再一次的……後悔了。

    盧齊歐很清楚，菲斯特的死因毫無疑問是自己，是自己的自私。

    正如菲斯特筆下的角色一般，他殺害了他本應贖罪的對象。

    盧齊歐又一次的後悔了，再一次因爲自己的自私後悔了。

    人生永遠不會給他反悔的機會，他只能背負着殺害了菲斯特，殺害了那位天才的罪名存活下去。

    但是，沒有人去責怪盧齊歐，相反，他們在高聲歡呼着菲斯特的死去。這讓盧齊歐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真的很可笑。

    怎麼會……愚蠢，自私到這個程度？果然……人生來便是有罪的啊。

    可是，逝者已矣，自己還能做什麼？

    盧齊歐回想起了菲斯特的作品，他所作的故事，主角總是在無奈的殺害自己所愛之人後，陷入了無盡的悲痛，然後……故事就此結束，至於結果如何，只是空白，從未書寫。

    或許……自己的人生也只配得上這樣的結局吧。

    經過思考後，盧齊歐寫下了自己人生的故事，並準備在書出版後，便以自己的死，來讓這個世界關注這件事，讓真相得以被衆人所知，讓自己這個僞善的殺人兇手的罪孽昭然於世。

    盧齊歐自己也很清楚，雖然這是他傲慢的，自以爲是的，自私的想法，但……這也就是他唯一能做的。

    所以，這部作品既是遺書，也是自白書。

    盧齊歐將自己人生的故事如此命名——《荒山之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