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神策軍大帳內,楊復光爲衆都頭擺了慶功宴,除了鹿晏弘和晉暉傷勢過重缺席,其餘各都頭均到齊了。
徐守光與晁千代也應楊復光之邀一同參與了慶功宴。席間,各都頭之間交杯換盞,好不快活。酒過三巡,每位都頭都喝了不少,平時的時候大家相互之間還都恭謙禮讓,但這酒後吐真言,幾杯黃湯下肚,便相互攀比起軍功來。
“楊公...屬下這趟斬獲頗豐,之前在賊營北門時就斬殺賊兵七百餘人,後賊兵敗走,屬下又帶兵一路掩殺,又斬殺賊兵一千來人...還...還請楊公書上朝廷,爲龐某奏請軍功...”韓建兩頰通紅,看來是喝了不少。
“你...放...屁!”龐師古喝得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但他聽得卻是真切,一甩酒杯罵道:“你...要點臉好...不好...這一千七...七百多賊兵裏有...有一半是我...殺的,折的也大都是我的兄弟...你...你憑什麼要楊...楊公替你奏...奏請軍功...”
這韓建所率部下多是弓弩手,戰場上位於後方;而龐師古的部隊則多是步兵,自然頂在前頭。今日這場大戰,賊營中大多數賊兵都去了北門,龐師古的部隊折損不少。但此時這韓建卻想着把功勞佔爲己有,龐師古自然不樂意。
韓建見着龐師古跟自己摔杯子,頓時火氣一上來,也把杯子一摔,喝到:“你...才放屁!姓龐的...你趕緊睜開你的狗...狗眼去數數...那些賊兵屍體上的白羽,看看究竟夠不夠這個數!”
“別...別以爲我...我衝在前面就...就不知道你背...背地裏搞的...那些個小...小把戲...”龐師古打了個酒嗝,又接着說道:“你之...之前...就總跟你手下說,讓...讓他們見...見着屍體也...往上面射...射一箭,以此...來爲你掙軍功...”
“你好意思說我,你...你手下那幫子痞子見...見着人頭就割...割下來,明明是我這邊把人射死的,但人...人頭卻被你們搶去...你說是也不是!”韓建爭鋒相對。
楊復光本以爲這兩人藉着酒勁說兩句酒話就算了,沒想到這越罵越上頭,眼瞅着就要打起來了,他趕忙站起身,在中間調停道:“二位都頭也莫吵了,雜家今夜便寫奏摺上報朝廷,這軍功你二人平分便是...”
“誰要與他...平分,他...他才死幾個人,老子這...這邊折了將近一千個弟兄!”龐師古不樂意。
“哼!你個粗鄙的傢伙,就算你願意平分,我還不願意呢...”韓建罵道,只是他還沒罵完,只聽楊復光一拍桌子,怒喝道:“住口!”
見楊復光發火了,二人嚇了一跳,醉意也散了大半,趕緊不再作聲。
“其實依雜家看,你二人今日還能活着在這裏呱噪爭吵,都是託了徐少俠的福!若不是他破了那天狗吞日,賊兵豈能潰散,你二人別說立軍功了,只怕屍體都被那幫賊兵拿鹽醃着了!這軍功一人一半如若都不滿意,也好,那就一併讓給徐少俠,你們也不用來回爭個不休!”
楊復光這話雖是意在平息韓龐兩位都頭的矛盾,但卻把徐守光推到架子上烤,徐守光趕忙站起來,雙手抱拳躬身說道:“楊公謬讚了,徐某只是略盡了微薄之力而已,不敢貪功!依徐某看,二位都頭才是真英雄,還請楊公三思...”
楊復光自然也不是真想如此,見徐守光自己也站出來說話了,也就借坡下驢,說道:“你們瞧瞧,徐少俠年紀雖不大,但人家多謙遜!你倆好好學學人家!看在許少俠爲你倆說話的份上,還是按雜家之前說的,軍功一人一半,此事就此瞭解,不準再議!”
韓龐二位都頭聽罷也連連點頭,也都不再說些其它的。
有了韓龐這倆前車之鑑,其他衆位都頭也都只悶着喝酒,楊復光見氣氛有些僵,想着要不就早點散好了,於是便藉口身體不適,離席出去了。
徐守光見狀,連忙也跟了出去,他追上楊復光,喊了一聲:“楊公!”
楊復光聽見聲音,回頭一瞧,見是徐守光,便把之前酒宴上的不悅一藏,溫和地對着徐守光說道:“原來是徐少俠呀,怎麼,有事嗎?”
徐守光點了點頭,卻又看了一眼楊復光身周的幾個披甲執銳的護衛,沒有說話。
楊復光見狀,立馬明白徐守光意思,他對左右護衛說道:“你們幾個先去那邊等我,我與徐少俠有些事要談...”
護衛們聽罷,便乖乖退去一邊警戒,只留下楊復光和徐守光二人。
“好了,說吧,什麼事?”楊復光見護衛們離遠了,便開口問徐守光。
“楊公,在下有一事,想請教楊公...”徐守光抱拳躬身,鄭重其事地說道。
“哎,不必拘禮,但說無妨!”
“敢問楊公,可知道杞王嗎?”徐守光問道。
楊復光聽罷,原本和悅的表情一僵,思索了好一陣子,而後嚴肅問道:“你與這杞王是什麼關係?”
“不瞞楊公,徐某的養父曾受過這杞王的恩惠,養父一直想着去報答杞王,但不幸他前些年病倒了,大概他自知自己活不久了,便把在下叫到身旁,讓在下去找到杞王,替他報恩!”徐守光之前便擔心這楊復光與杞王之間或許會有什麼過節,爲了安全起見,所以他一早就想好這套說辭,只待楊復光問他,便把這套說辭拿出來,現在看來,果然用上了。
楊復光看着徐守光的臉看了老半天,顯然他並沒有全信。但他也沒有再追問其他的,只是低着頭思索了好半晌,而後說:“這杞王是宣宗時的王爺...”而後他看了看四周,見沒人在邊上,於是靠近徐守光小聲道:“若是按輩分來說,那杞王與當今聖人是平輩,聖人還得管他叫聲皇兄嘞...”
“那這杞王如今何在?”徐守光見楊復光知道杞王,趕忙追問。
“如今...哈哈哈,哪裏還有什麼如今,大中十二...不,是大中十三年時,杞王便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徐守光雖早有猜測,但聽楊復光說杞王死了,心中還是生出一股莫名傷感,不禁又追問道。
“謀反!大中十三年,因杞王謀反,宣宗便派出神策軍去捉拿杞王,結果遭遇杞王府抵抗。不過杞王府終究不敵神策軍,只半天時間,神策軍便攻陷了杞王府,杞王應該也就在那時的亂戰中死去的。”
“謀反...不,他一定是被冤枉的...”徐守光心中一個聲音一個勁地不斷重複說道。他曾從玉佩的幻境中見過杞王和杞王妃,他看得出那杞王是個溫柔之人,他決計不相信這樣的人會謀反。不過,徐守光很快從楊復光方纔的話中又發現了一處奇怪的地方。
“楊公,您方纔說杞王應該是在亂戰時死去的...”徐守光故意把“應該”這兩字加重加長,“爲什麼說是應該,難道沒有找到他屍體?”
“這雜家也不太清楚,這都十幾年快二十年的事了,當年雜家也只是宮中一個跑腿的宮人,這些消息也都是從其他宮人那裏打聽來的,雜家也沒親眼見到。但聽其他宮人說,似乎是事後清點屍體時,沒有找到他的屍體...不過,亂戰中,這刀劍無眼,許多人都被砍得面目全非,說不定這杞王也是如此吧...”
“...”徐守光聽罷沉默了好一陣子,而後他又擡起頭,看向楊復光道:“楊公,那杞王妃呢?”
“這雜家也不清楚了,但這謀反是大罪,是要誅九族的,想必那杞王妃也活不了吧...”楊復光說罷嘆了口氣。
“...那...那多謝楊公了...”徐守光沉默許久,也覺得從楊復光這裏大概也只能知道這些了,於是便拱手謝過楊復光,便要退下。不過這時楊復光卻叫住了他:“徐少俠請留步!”
徐守光原本要走,聽見楊復光喊他,便又看了過去。
楊復光又看了看四周,而後貼近徐守光耳邊小聲說道:“說實話,雜家一直相信杞王,也覺得他是被冤枉的,但這事都過去這麼久了,早就無跡可尋了...再說了,就算是能查出個一星半點的,人都死了,也無濟於事了。所以,還請徐少俠不要糾結於此...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
徐守光聽罷,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楊復光見徐守光把話聽進去了,便也點了點頭,不過他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小聲對徐守光叮囑道:“對了,那事過去之後,宣宗便下了旨,所有有關杞王的事不可再議,所以從那之後,這事也沒有人再提過。徐少俠,今日雜家沒有把你當外人,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會這樣,聽雜家一句,這事以後也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恐生禍端...”
說罷,楊復光拍了拍徐守光的肩膀,而後便喊上不遠處警戒的護衛們一同離開了,只剩下徐守光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這邊的戰事暫時止住了,第二日,徐守光讓王建帶上自己和晁千代去向楊復光辭行,準備繼續向揚州去。楊復光本像讓徐守光能跟着自己,於是勸他留下來勸了好一陣子,勸說無果後又給王建使了個眼色,讓他也去勸勸,但王建卻是一聳肩攤手,彷彿是說我早勸過了,要有用的話他倆也不會來這了...
楊復光嘆了一口氣,他見徐守光一再堅持,知道他已然下定了決心,便也只好作罷。
之後,楊復光喚來副官,讓他去支度使處取了一百兩銀子,贈與徐守光,又親自挑選了兩匹快馬給到二人,並且親自率領幾位都頭一併到了營門口,給徐守光和晁千代送行。
營門口,徐守光與楊復光、王建等人一一話別,而後翻身上馬,與晁千代一併沿着道路向南邊江陵府去了。
這揚州在鄧州東邊,但二人卻往南走,全是因爲若是走陸路,勢必要經過蔡州一帶,而當前那一帶還是由秦宗權控制着,秦宗權殘暴嗜殺,蔡州附近百姓都近乎被其殺光吃了,若是從那走,本就危險萬分,更不要說二人在鄧州還幫助楊復光對付過秦宗權了。所以二人這才不得不從江陵府那兒走水路,通過長江順流直下抵達揚州。
幾日後,二人便來到了這江陵府。這江陵府不愧久負盛名,街道上人來人往,行人穿梭不息。商販、小販、遊醫、走卒等各色人等在狹窄的街巷間摩肩接踵;沿街的店鋪琳琅滿目,有的售賣絲綢,有的售賣陶瓷,有的售賣茶葉,有的售賣香料,市場上的商品琳琅滿目,從日常的糧食、蔬菜、魚肉到各種工藝品、書籍字畫等應有盡有;市井中還有各式皮影戲等、引得一大堆小童蹲坐在幕布前觀看。
徐守光牽着馬,正和一位老叟問去碼頭的道路,但回頭一瞧,卻發現晁千代不見了。他連忙順着來路回去找,走了幾步,便發現晁千代正牽着馬兒站在路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斜前方的一塊幕布。
徐守光牽着馬兒走了過去,笑呵呵的看着晁千代說道:“喲,看什麼呢...”
“皮影戲!”晁千代之前或許從沒看過皮影戲,她回答着徐守光的話,眼睛卻始終沒有從那幕布上移開過。
徐守光見晁千代瞧得如此認真,便也回頭看了一眼幕布,只見那幕布上面印着一個小童模樣的皮影,小童正坐在地上,雙手擋在身前不住的擺動,而在那小童前面,則站着一個身着婦人衣着的妖怪。那妖怪張牙舞爪地向小童一步步逼近,嚇得下方的小童各個都身子後傾,有的甚至都用手捂住了眼睛。
晁千代此時也是緊張萬分,徐守光看了不禁好笑,這個女人,自己手刃的妖怪早不知多少了,可見了這皮影戲中的妖怪,卻竟也會害怕。
“哈哈哈,別怕,都是嚇唬小孩子的玩意...”徐守光生怕晁千代嚇的叫出聲來,於是安慰她道。
哪曉得這話被一旁皮影戲班班主聽到,他向前挪了幾步到徐守光身邊:“這位客人,其他皮影戲我不知道,但我這裏演的,可都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