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神策軍大營邊緣位置,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弓着腰,將一個竹筒綁在一隻老鼠腿上,這老鼠從木頭柵欄空隙間鑽了過去,而後一溜煙地跑進了前方的樹林中。
黑影看着老鼠鑽進了樹林中,嘴角不由向上一挑。他拍了拍手,轉身準備離開這裏。但就在這時,四周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黑影一聽,連忙將身子藏在最近的軍帳後。但這些腳步似乎就是衝着他來的,只見好些士兵舉着火把將這軍帳團團圍住,而那黑影,也終於暴露在了火光之中。
“王淑將軍,夜裏涼,要不去大帳中坐坐?”徐守光從衆士兵中走了出來,笑着對前方不知所措的王淑說道。
“...哦,原來是徐少俠...本將軍擔心賊兵夜襲,所以到處巡查看看...”王淑說話有些結結巴巴。
“哦,那可真是辛苦王將軍了...”徐守光說着,而後讓開了一個身位,楊復光從徐守光身後走了出來。
原來徐守光之前在晉暉帳前遇到的那個只露出背影的人便是王淑。其實王淑一早就發現了徐守光在自己帳前晃悠,他料想徐守光便是楊復光遣來調查細作的,於是他便想到了晉暉。晉暉長得醜,卻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他也是心疼媳婦心疼得緊,以至於到了有些怕媳婦的地步。每個月的餉銀他都按時託人給媳婦帶回去,可這晉暉偏偏又不喜歡別人拿這個事說他,於是寄餉銀和家書從來都是揹着其他人做的。王淑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了這點。於是他便琢磨着利用這點,讓晉暉幫他頂個包。
於是等徐守光一走,王淑便將自己之前繪製的佈防圖揣進懷裏,他知道今日發餉銀,晉暉必然會找同鄉將家書和餉銀一同帶回給媳婦,此刻必然不在帳中。於是他溜進了晉暉帳中,將佈防圖藏在桌案的一堆公文下方,之後又躲在帳子門口,通過布簾的縫隙向外看。果然,不一會兒,他瞧見了徐守光。於是他便壓低了頭上的鐵盔,搶先一步出了帳子,假扮成晉暉的模樣,一路引着徐守光來到晉暉與同鄉約定的地點。而後他便藏在一邊,讓徐守光自己撞見晉暉,產生誤會。
但他沒想到晉暉卻注意到了躲在一邊的徐守光,他見着可疑便尋了過去。但王淑還需要徐守光把這些消息帶給楊復光,於是,晉暉在帳子中聽見帳外的動靜便是他弄出來的。同樣,後面徐守光在晉暉帳中搜到了所謂的“證據”,也不巧碰見晉暉,把徐守光堵了個正着,所以他才又喚住晉暉,給了徐守光一個開溜的機會。
原本這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但卻不想徐守光溜出來時卻朝他們那邊望了一眼二人的背影,二人雖身高相仿,但晉暉是個塌肩膀,而王淑儀表堂堂,身材挺拔,肩膀也比晉暉好看太多。就這麼一對比,徐守光心中不禁生出些許疑慮,再一分析,心中便不免有了些猜測。之後徐守光把這一切與楊復光說了一遍,這才一同演了之前的那齣戲。
“楊公...”王淑一見楊復光,頓時驚出了一身汗。
“沒想到是你啊...”楊復光看着眼前的王淑,語氣中透出憤怒和惋惜。
“楊公,我...”王淑想解釋什麼,但他知道在楊復光面前,自己無論怎麼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楊復光也不想聽,閉着眼睛揮了揮手,對左右說:“拿下!”
話音一落,幾個健壯士兵便從隊列中出來,上前要把王淑押下。但這時王淑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的細作身份暴露,下了獄就是死,自己可不是那種認命之人。於是他快速出拳,打翻其中一個士兵,而後從另一士兵腰間一把抽出佩刀,將佩刀在前方揮舞兩下逼退其餘兩名士兵,再藉着中間空擋一步向着楊復光衝了過來。現在,他唯一的活路只能是挾持楊復光,讓其餘人投鼠忌器。
但就在這時,一旁的徐守光一腳飛出,將王淑手中佩刀踢飛,而後緊接着跟上一步,來了個鐵山靠,用肩膀直接將王淑撞翻在地。王淑倒地後,剛要起身,便被先前幾名士兵一擁而上壓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後那幾個士兵們拿着繩子在王淑身上一通亂纏,沒多大會功夫,便把王淑五花大綁地壓到了楊復光身前。
“孽畜,方纔你居然還想挾持雜家...”楊復光指着跪在地上的王淑,氣得全身不住發抖。
“哼!楊公,不,楊復光!成王敗寇,既然敗在你們手裏,直接給我個痛快吧!”王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便也不廢話,直接求死。
楊復光眼見自己之前信賴的手下此刻卻是另一番面孔,不免心中難受。他揮揮手說了句:“押下去,等天明大軍開拔時祭旗...”話音落下,幾個士兵便把一臉死灰的王淑押了下去。
之後,楊復光帶着徐守光一同回了大帳。他吩咐副官去召集其餘幾個都頭來大帳議事,徐守光一聽,便識趣地要退下,但這次楊復光卻叫住了他。
“徐少俠,不必迴避,你護着雜家到的鄧州,又幫雜家除了細作,雜家信得過你!”
徐守光聽楊復光這樣說,心想楊復光應該是還有事要差自己辦,便留了下來。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韓建、龐師古、李師泰、鹿晏弘便都來到了楊復光的大帳中。鹿晏弘瞧見徐守光,立馬臉色一變,大聲喝到:“小子,我等要在這裏商議軍機,你在這幹嘛,還不快滾出...”
“住口!”楊復光立馬打斷了鹿晏弘,他一把將徐守光拉到自己身邊,看着鹿晏弘說道:“徐少俠是雜家請來的,怎麼的,雜家做這個也要經過您鹿大人的應允嗎?”
“...屬下不敢...”鹿晏弘見楊復光如此說,便也只好服了個軟。
這時,王建也押着晉暉一同進了帳中。楊復光見着二人,立馬上前親自解開了晉暉身上綁着的繩索,又將王淑的事與在場的諸位都頭都說了一遍。這消息一出,衆將頓時都吃了一驚。
“替雜家找出細作的便是徐少俠!”楊復光一指徐守光,而後對着副官說:“去庫房取一百兩銀子贈與徐少俠!”
“楊公客氣了,在下做這些,只是爲大唐略盡綿薄之力...”
“哎,雜家治軍向來是功必賞,過必罰。這是規矩,徐少俠就切莫推辭了!”
徐守光還想說些什麼,這時他身後王建趕忙扯了扯他的衣服,徐守光明白王建意思,便也不再說其他的,只是應了聲:“那謝過楊公了!”
楊復光點了點頭,而後他轉向衆人,聲音大了些:“方纔,王淑已然將我們之前所商議的計策放了出去,想必賊兵收到消息後也必然會做出相關應對。這對我軍來說是一次絕好的翻盤機會!明日仍由李師泰帶五百精兵去劫糧草,但只將糧草燒燬,而後立馬撤回大營防守,防止賊兵來犯。”
“得令!”李師泰上前一步領命。
楊復光又接着說:“根據王淑放回去的假消息,賊兵必然會派出重兵埋伏我們。而這樣,賊兵營帳則會空虛。韓建、龐師古聽令!”
“末將在!”二人站了出來。
“你二人率精兵兩千,待賊兵糧草火起,進攻賊兵大營北門。”
“得令!”韓建、龐師古抱拳領命。
楊復光又轉過身子,看着鹿晏弘和晉暉說道:“等到營寨中剩下的賊兵都去到北門支援之時,你二人便率兩千精兵從南門攻入營寨之中,直搗黃龍,擊殺秦宗權!”
“得令!”鹿晏弘、晉暉領命。
最後,楊復光又看向王建道:“王都頭,你領精兵一千,在鹿、晉二都頭後方接應。”楊復光說罷,又看了看王建身邊的徐守光,但卻什麼也沒說。
“得令!”王建雙手一抱拳,接了軍令後站回到徐守光身邊,低聲說:“徐兄弟,看樣子楊公是想要你跟我老王一併去...”
“嗯,我知道...”徐守光小聲回了一句。從楊復光留他在大帳中他便猜到如此,不過他倒是也不在乎,因爲他原本就是要去揚州的,此時東進之路也被切斷,這一戰若是能擊破賊兵,正好可以將東進之路重新打通。
之後,楊復光又與諸位都頭一同商議了些細節,便讓各都頭各自準備去了。
徐守光隨王建回了他的營帳之中。晁千代在帳中已等了許久,見着徐守光之後,趕忙迎了上來,問究竟發生了什麼,這麼久才過來。
徐守光把白日裏發生的事跟晁千代說了個大概,而後又說了明日要隨着王建一同出戰。晁千代一聽,連忙說:“我也要一起去!”
“你去什麼?我同王大哥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做客!”徐守光一聽連忙擺手拒絕,雖然晁千代不弱,但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不想晁千代有任何閃失。
“我知道!我也是去打仗的!”晁千代一把將孤鶩落霞傘握在手中。
“瞎胡鬧!哪有女人去打...”徐守光說道一半停住了,他想起說書先生講過的花木蘭的故事,而後一改口:“總之,你留在這裏等着我回來!”
“...王大哥,你看他...”晁千代一看徐守光語氣堅決,於是便來求王建。
“咳咳,我想起楊公還吩咐我有些事要做,我先出去一趟...”王建不想得罪二人中任何一個,便趕忙找了個藉口開溜。
“這老狐狸...”徐守光心裏罵道,而後他看了一眼晁千代,只見晁千代睜着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趕忙把臉別到一邊,嘴裏念道:“總之,就是不許去!”
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神策軍大營內,幾千將士整齊列在營中,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曙光初照,將整片軍營染成了淡淡的金色。營帳的帆布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是大地甦醒的前奏。
楊復光站在衆將士前一高臺上,舉着一碗酒大聲喊道:“衆將士們!今日,我們便要與那蔡州賊兵們在此決戰,你們害怕嗎?”
楊復光聲音落下,營中一片肅靜,好一陣子後,下方纔有幾聲稀稀拉拉的聲音響起:“不怕...”這幾聲後,其他士兵也才紛紛跟着附和道:“不怕...”
“你們不怕?”楊復光又問道。
“不怕!”臺下士兵喊道。
“你們不怕,可我怕!”楊復光頓了頓,又接着說道:“這些天與蔡州賊兵交手數次,我軍一場未勝,爲何?”
楊復光看了臺下沉寂的衆將士們,衆將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爲這蔡州賊兵都是一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兇戾之徒!想必大家都聽過,秦宗權的蔡州兵向來只帶鹽巴不帶糧,對吧。”楊復光說到這兒,臺下好些士兵紛紛點頭,楊復光瞧見,便指着一個正點頭的士兵問道:“你說說爲何呀?”
那士兵一見楊復光指着自己,便有些後悔爲何要點頭,他無奈地向前一步出列,大聲喊道:“回楊公的話,因爲秦宗權的蔡州兵軍糧便是人肉!”
“說得對,蔡州兵吃人,看來這個大夥兒都知道了,戰場上死去的士兵,街巷裏活着的百姓,秦宗權走到哪裏吃到哪裏,吃不完的不要緊,把剩下的人肉用鹽巴一醃,繼續帶着上路。面對這樣一幫窮兇極惡之徒,如何能不怕。”
楊復光說罷,又看了眼臺下的幾個都頭,接着說:“幾位都頭也知道,秦宗權本人善使妖術,之前大夥兒也見過天狗吞日,也與他的妖兵交過手,知曉妖兵的厲害。他有如此通天徹地的本事,如何能不怕?”楊復光說着,指着一旁跪着的王淑喊道:“就連我們的王淑王將軍,也因懼怕秦宗權,而暗地裏投靠了他...”
衆將士一聽這話,議論紛紛。楊復光也不阻止,只是靜靜等着。等了好一陣子,臺下逐漸安靜了下來,楊復光緩緩說道:“我有時也問自己,那既然對方那麼可怕,安穩待着長安不好嗎?爲何還要來這裏呢?”
這下,臺下徹底安靜下來了,偌大的軍營中無一人說話,靜得出奇,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無比,
“我自幼家貧,爲了能活,家人把我送進宮中淨了身。而我也算爭氣,混了這些年,總算是用自己的俸祿爲家裏人置辦了些許田產,還蓋了個新房。我幾個弟弟手腳勤快,在地裏種了不少麥子,過去幾年把旱災、澇災、蝗災遇了個遍,今年總算碰了個風調雨順,麥穗個個沉甸甸垂着頭,看起來會是個大豐收。我爺孃沒福氣,沒熬到今年便撒手去了,我爲他倆修了座墳,並告訴他倆等麥子熟了,家人便可以不再捱餓...”
楊復光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起來,臺下許多士兵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親人,也都紛紛落淚。楊復光努力平靜了下自己的情緒,而後看向衆將士,聲音猛然提高:“但我害怕,害怕我在爺孃墳前說過的話實現不了!爲什麼,因爲賊兵要打過來了!我們熬過了旱災,熬過了水災,熬過了蝗災,眼見這豐收的麥子就又要拱手送人!眼見我的親人又要挨餓受凍!眼見家人鄉親被這幫妖魔屠戮吞食!我害怕見到這般景象!比起來,吃人的蔡州兵,兇狠的妖兵,通天的秦宗權,又算得了什麼呢?”
楊復光說罷頓了頓,而後接着問道:“所以,將士們,兄弟同袍們,你們害怕嗎?”
楊復光這番話似乎說到了所有人的心坎裏,衆人也都想到了地裏的麥子,想到了自己的家小親人,不少士兵紛紛落下了眼淚。
“不怕!”臺下零星有幾個聲音傳了出來。而後這聲音像是燎原烈火,迅速在整個軍營中蔓延開來。這喊聲逐漸整齊化一,聲浪也一陣大過一陣。
“不怕!”整個軍營的士兵齊聲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