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唐昌縣郊,一團篝火上架着一隻烤熟的山雞,徐守光用手指小心的撕下一隻雞腿來,塞到晁千代手裏,而後又扯下另一只雞腿,兩步小跑到羽慄雄太跟前,恭敬地把雞腿遞了過去:“前輩,這是守光孝敬您的...”
羽慄雄太接過雞腿也不客氣,放到嘴邊大口嚼了起來。徐守光見羽慄雄太吃得香,笑得有些諂媚:“前輩,這雞腿味道可還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還行,就是再有些酒就更好了...”
“講究!”徐守光對羽慄雄太豎起個大拇指,而後將手揣入懷中,偷摸地從如意袋中調出一個豬皮酒袋,然後跟變戲法似地掏了出來,拿在手裏晃了晃,“這是上好的射洪酒,蜀地才有,前輩試試...”說罷便把酒袋丟給羽慄雄太。
羽慄雄太接過酒袋,擰開塞子,仰起頭灌了一口,嘖了一聲後大笑起來:“果然不錯!只是這酒被我吃了,你不心疼?”
“前輩這就把在下看低了,比起救命之恩,區區這點射洪酒就算得了什麼...”
“小子,在下出刀不是爲你,你不必在意。”
晁千代聽到這,終於按捺不住心中憋了許久的問題:“大俠,我又不認識你,你三番五次地救我,究竟是爲何?”
羽慄雄太聽罷,放下手中的酒袋,問到:“不知千代小姐還記得晁衡大人的部將羽慄吉麻呂嗎?”
“羽慄叔叔!你怎麼知道他的?他可還好?”晁千代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興奮地急忙追問到。
“他早在寶應元年就去世了,他一生都活在自責中,總說沒有保護好小姐,所以臨終前的遺願就是讓後人能幫他尋回千代小姐,彌補過失...”羽慄雄太嘆了一口氣,拿起酒袋往嘴裏狠狠灌了一大口。
那日別了晁衡後,身着鎧甲武士打扮的羽慄吉麻呂帶着青鸞一路拼殺,總算是衝出了平盧軍的包圍。羽慄吉麻呂奪了兩匹馬,帶着青鸞向登州碼頭而去。此時平盧軍大軍未至,一路沒什麼阻礙,二人很快就到了大船上。羽慄吉麻呂連忙吩咐艄工、舵工、碇手等人做好準備,只等晁衡帶着千代一回來就揚帆起航。
可這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晁衡的身影,青鸞站在船尾,焦急地向遠處眺望,而羽慄吉麻呂此時手心裏也全是汗。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地面上騰起陣陣煙塵,喊聲震天,一大羣騎兵烏泱泱地向着碼頭疾馳過來。騎兵隊伍中豎着許多面旌旗,上面赫然寫着“史”字。
望着越來越近的平盧軍,羽慄吉麻呂左右踱步,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他一咬牙,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聲:“開船!”
衆人收到號令,立馬揚帆起錨,大船緩緩地向着海上駛去。
“不!不能開船!”青鸞焦急地喊到,她失魂落魄地跑到羽慄吉麻呂面前,跪在地上懇求到:“羽慄君,再等等,他們還沒有到...”
“夫人...”羽慄吉麻呂趕忙將她扶起,“如今叛軍將至,現在必須走了!”
“再等等,他說過要在船上與我們匯合的...”
“夫人!主公他們回不來了!”
“不!不!你說謊!我要回去找他...”說罷,青鸞抽出匕首,轉身便要從船上跳下去。
羽慄吉麻呂見了,急忙拉住青鸞,“夫人!你不能去,叛軍人多勢重,你不能去...”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我相公...”青鸞拼命掙扎着。
羽慄吉麻呂見此時青鸞已然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索性心一橫,口中道了句得罪了,便化手爲刀,一下砍在青鸞的後頸上,青鸞頓時失去了知覺,軟軟地倒在了甲板上。
羽慄吉麻呂忙命手下將青鸞擡進船艙中,自己則跑向船尾,眺望着岸邊。
平盧軍很快就趕到了碼頭,碼頭岸邊很快就被黑壓壓的兵馬擠滿,好些士兵還舉起弓箭向大船射來,只是此時大船已然駛出很遠,箭矢在空中飛了好一陣子,紛紛落入船尾的海水中。
羽慄吉麻呂此時才真正確定晁衡不會再回來,他轉過身子,一下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大船在海面上航行了半月餘,歷經風浪,一行人總算是回到了京都。羽慄吉麻呂將青鸞送回阿倍府上,晁衡的母親經不住打擊,不久後便離開了人世,而阿倍家主則令下人爲青鸞安排了居所。自那以後,青鸞便一直等着晁衡和千代回到京都團聚。可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青鸞始終都沒有他們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兩個婢女邊做工邊小聲地交談。
“你知道嗎?少爺回不來了...”
“噓!你可別亂說,家主知道了要打爛你的嘴的...”
“我可沒亂說,昨日家主接了一封信,看了後哭了一整晚,今日一早便命官家去爲少爺訂御釈迦去了...”
“...真的啊...”
“千真萬確!”
“那少夫人真是太可憐了...”
兩個婢女又聊了好一陣,可不想她們的對話被此時正在窗邊的青鸞聽了個真切。青鸞知曉後也沒有哭鬧,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中不再出來,飲食也都是婢女們送到門口。而此時阿倍家主也陷入喪子之痛中,無暇他顧,便由得她去了。
自那以後,京都中便不斷有小孩在夜晚丟失,有傳言說見到一人面鳥身的妖怪在夜晚會去到百姓家中偷取襁褓中的孩童,這傳言一起,一時間整個京都陷入恐慌,連天皇也被驚動了。
此事涉及妖魔,天皇便令空海法師徹查。空海法師深知要釣魚就得先放餌,於是他先是令衆弟子去打聽最近一段時間哪家新生了嬰兒,找到後又命弟子去尋了一隻羊羔,剃去羊羔身上的毛,將它用襁褓裹住,偷偷地換下了嬰兒。就在衆人皆好奇這羊羔如何能騙過妖怪的眼睛時,只見空海法師口中默唸一段咒語,隨後一揮袈裟,襁褓中的羊羔瞬間便化爲嬰兒模樣。隨後空海法師又在屋中佈置了好些細線,線的端頭拴着鈴鐺,一旦妖怪進屋觸碰到細線,鈴鐺便會響。佈置好這些後,空海法師便帶着衆人去到隔壁房間等候。
當夜,一陣鈴鐺響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衆人慌忙追出,只見一大鳥張開翅膀躍上牆頭,隨後便消失在夜色裏。這大鳥去得太快,衆人都追趕不上。就在衆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空海法師走了出來,他一揮袖子,空中立馬顯現出好些散着金光的虛幻羽毛,這些虛幻羽毛在夜空中排成一條路徑,通向遠方。
衆人順着這條由虛幻羽毛組成的路徑,一路穿街過巷,來到了阿倍府後門。
見是阿倍府,衆人紛紛露出了退意。原來這阿倍家世代皆爲陰陽師,陰陽師法力通天、手段詭譎,在百姓眼中就如同神明般存在。
見衆人這般,空海法師卻笑了笑,他只輕輕用手撫了下前方,門竟然自己打開了,隨後便大搖大擺地自行走了進去。衆人見空海法師進去,這才又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也進了阿倍府。
穿過院子,空海法師來到一房屋前,房門開着,裏面有一婦人,懷中抱着一個襁褓,眼神溫柔,見衆人闖了進來,連忙噓了一聲,示意衆人小聲些,不要吵醒了襁褓中的孩子。
這時,只聽襁褓中嬰兒張開嘴,“咩”的叫了一聲,婦人慌忙低頭看去,那嬰兒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一隻渾身無毛的羊羔。婦人大驚,一下跌坐在地上,襁褓從懷中掉到了地上,小羊羔從裏面爬了出來,抖了抖身子,竟一溜煙地跑走了。
“千代!我的千代在哪...”婦人不住地自言自語。衆人見此狀,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那婦人猛地擡起頭來,用兇戾的目光盯着眼前衆人,“是你們!是你們搶走了我的千代...快把千代還給我!”隨後,婦人一把將插在頭上翎羽簪拔了下來,站起身來,緩緩走向衆人。漸漸地,婦人的身體發生了些變化,她的周身長出羽毛,雙臂變成翅膀,雙腳化爲鳥爪,雖然面部依舊美麗動人,可在衆人眼中,已然是個人面鳥身的怪物!
“青鸞!”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竭力喊到。衆人循聲望去,是阿倍家主。阿倍家主佝僂着身子,腰間挎着兩把刀,羽慄吉麻呂跟在他身後。
青鸞聽到家主聲音後,青鸞似乎也恢復了些許神志,呆在原地望着眼前的耄耋老人。
老人弓着背,緩緩走到青鸞身前,“我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知道失去兒子有多痛苦,我也能理解你...我們...我們不要讓那些人和我們一樣,好嗎?”
青鸞眼眶中逐漸溼潤,眼神也變得清明,她漸漸散去身上羽毛,又變回了之前的模樣。
老人轉過身子,對着空海法師說:“青鸞之前所抓的孩子,我都命人偷偷地抱走去到別院中,隨後下人便會領法師去到別院,將孩子們還回他們父母那兒。”
隨後,老人又整了下身上的衣服,接着說:“我知道這些偷孩子的是青鸞,可我卻選擇了包庇,因爲我知道我的兒子始終放心不下的是她,我會爲我的所爲付出代價,請原諒一個父親的自私...”說罷,老人從腰間抽出脅差,猛地一下刺入自己的腹部,而後橫着一拉,倒在了血泊之中。
“家主!”羽慄吉麻呂趕忙上去抱起血泊中人老人,然而老人此時已然氣息全無。
“你!”羽慄吉麻呂憤怒地站起身子,從腰間拔出刀來,指着青鸞的脖子說:“都是你!都是你!你若不做這些壞事,家主又怎麼會死!”
望着血泊中躺着的老人,望着屋外憤怒的衆人,望着眼前舉着刀指着自己的羽慄吉麻呂,青鸞緩緩擡起了頭。
“你說得對...是我的錯...我也會爲我的錯誤付出代價,只是...羽慄君...”青鸞看向羽慄吉麻呂,“拜託你能替我尋回千代,拜託了!”
隨後,不等羽慄吉麻呂反應過來,青鸞猛然向前起身,任憑羽慄吉麻呂手中的刀刃劃破自己的喉嚨,鮮血順着刀刃滴滴流淌在了地上,青鸞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晁千代默默地聽着,晶瑩的淚珠不斷在眼眶中翻滾,順着臉頰流下來,滴落在腳邊。她有幻想過無數次母親的情況,也曾想到過母親可能已經不在了,但真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後來,我的曾祖父便整日悶悶不樂,他常說若是當初他能保護好千代小姐,或許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他讓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祖父羽慄翔多次重返大唐,希望能找回小姐,但直到他去世,也都沒能如願...臨終前,他只留下了一個遺願,就是找回千代小姐,彌補他當年的過失...”
此時的徐守光眼眶溼潤,他見羽慄雄太和晁千代都沉默坐在一邊,連忙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站起身一拱手,假裝高興地說到:“那要恭喜二位了,一個完成了多年的夙願,一個找到了自己的家!”
見徐守光這般,晁千代也忙取出一條絲帕擦了擦眼眶,擠出一個微笑,而羽慄雄太則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那接下來,你們什麼時候回京都呢?”徐守光看着二人問到。
“等抓住真兇!我不能任憑其它人藉着我和母親的名義害人!”在火光的照映下,晁千代好看的杏仁眼中閃爍着堅毅的光芒。
“...好吧...那在下也來助小姐一臂之力!”羽慄雄太一口氣將酒袋中剩餘的射洪酒一飲而盡,又接着說:“在下之前也調查過,每次真兇出現後,都會留下在附近牆壁上留下些絲線剮蹭的痕跡,在下曾順着這些痕跡一路搜索,發現這些痕跡最終都在城西的一處染坊前消失了,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這染坊很可能就是真兇的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