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硃紅

    第十五章硃紅

    “宋離，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

    “我不會讓你死的，小四。”宋離走了過去，站在小四的面前，萬小四坐在椅子上，低着頭。她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小四的頭，像在安撫一個無助的孩子。

    “我們一起查。首先，你是不是要去醫院做個檢查，辭去手上的工作，或者轉到幕後去。我再想想要怎麼辦。”

    “可報社還有事情沒有收尾。”

    “小四，如果他們發現了你，再牽連到榮家呢？目前，我們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這才是最可怕的。”宋離看着她，不容他有一絲反駁。她當然知道，萬小四已是精疲力竭。

    “等等，你別去醫院了，你等下我，我收拾收拾，我們一起搬到秦家去，只有那裏才最安全。我會叫秦家的家庭醫生過來給我看病，幫你做全身檢查。你目標太大，要先想辦法脫身，不然，很快他們就能查到你的真正身份，這樣一切只會更糟糕。你再將一切細細和我說一遍，被發現的時候，他們都是什麼樣的狀態。”

    “我們三個回去之後，並不覺得身體有恙，看傷口也都結痂了，於是就開始工作。可後來突然有一日，他們中一個出了車禍而亡，一個參與學生起義中中流彈而亡。我去醫院看過他們，醫院有所隱瞞，他們並不是正常死亡，可卻被僞裝成了正常死亡，而警署也都草草結案。”

    “你有偏見，車禍的這個案子我是目擊者，我親眼看着他從巷子裏衝出，司機來不及剎車才導致的，並非謀殺，除非，有人將這盤棋下得更大了一些。但是，你還是要承認，不能主觀臆斷。”

    秦媽將警署送來的檔案遞給宋離。

    “果然，檔案上什麼也沒有。也正是這點才說明，一切和我們猜想的相近。”宋離說道，“秦媽，幫萬少爺準備晚餐，我出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萬小四說道。

    “不，你留下來。我去醫院一趟，看看他們幾人的醫療檔案。”

    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宋離的心涼了半截，兩個記者，一個畫家，還有心臟病突發的畫家夫人，屍體都在第一時間內火化了。

    醫療檔案上一切都顯得正常。

    可這個時候的正常才是不正常。是謀殺嗎？在抗日戰爭結束後，是誰在操控着後來的一切？軍閥高官，王公權貴，商業巨賈？日軍間諜？

    宋離叫上了萬小四，一起去看看那副畫，美人圖。

    “方醫生幫你抽血了嗎？”宋離問道。

    “抽了，還提取了針孔部分的組織細胞。”

    “那就等結果吧。”

    她回到警署後直接去了證物科。畫用一塊白布蓋了起來，她掀開白布，看着畫中人，果然是一個大美人，眉眼間和長姐有三分相似。畫中人頭髮向後盤起，穿着青色旗袍，旗袍上盛開朵朵紅花，她的手拿着一枝花放在胸口，指甲上的大紅色也尤爲奪目。她眼神看着前方，嘴角帶着笑意，陽光從身後照射過來打在她的發間，恍如春風拂面，她的耳環是翠玉吊墜，脖子上是一串白玉琉璃珠。

    “阿離，真相真的那麼重要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蕭，蕭上將？”宋離轉過身去，她一直是害怕他的，所以平日裏也少用姐夫來稱呼他。

    “阿離，停下來吧，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

    “可真相呢？就不該給那些死去的人一個真相嗎？”宋離突然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蕭上將，我原以爲你同他們不一樣。”

    他沒有回答她，轉身離去了。

    宋離知道，其實背後無非這麼幾個人，警察廳趙局長，情報科沈先生，慈善協會宋會長，棉紗大王兼商會會長榮世權，蕭毅，還有郝天宇。如今風頭正盛的，又能掀起血雨腥風，可以將所有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還能有誰？

    宋離同萬小四一起回了秦家，安置好了萬小四的一切後，便上樓了。

    “小四，這次怕是無法爲你討回公道了。”宋離坐在房間裏，低聲說道。她在喃喃自語，背後的這股力量讓她覺得恐慌。

    她打開抽屜，卻發現那枚戒指好生生地放在那裏，似乎一直在等她。她拿了起來，看了許久。

    紅寶石擋災，若引入鮮血，則爲上品。她從來不信鬼神不信邪，可這些年戴着它卻能讓她心安，讓她在每個噩夢連連驚醒過來的時候，戒指上的冰冷，讓她覺得自己還活着。

    她將戒指依舊戴回手上。

    那以後，你便陪着我吧。

    “小四，你隨你父親的安排出國讀書吧。這個事情比你想象的要複雜。”

    “你不打算幫我了？”坐在凳子上的萬小四突然站了起來，“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

    “小四。整個事情已經明朗了，如你私自調查的一樣，可你知道嗎，有人抹平了警署廳的記錄，銷了他們的醫療檔案，又在第一時間裏將屍體火化，一切都無實證。”宋離遞給他一份文件。“你自己看吧，是病毒。他們在研究病毒。而我我擔心，你就是他們下一個目標。”

    “我不怕。”

    “可是我怕，我怕周圍的人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就死在我的身邊，可我無能爲力。小四，真相你已經知道了。”

    入了夜，萬小四和宋離躺在三樓陽臺上的藤椅上看月亮，秦媽給他們準備了夜宵送了上來。

    “宋離，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

    “我曾經愛過一個人。”萬小四剛剛開了一個頭，宋離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低聲說道，“我知道。”

    “那你笑什麼？”

    “沒有，只是覺得所有的故事開頭好像都是這句話，然後呢？”

    “其實我並不想要講什麼愛情故事，而是，分開之後。兩個年輕人朝夕相處，暗生情愫原本就很平常。我們兩家倒是門當戶對，後來她看到一幅畫，瞬間被吸引了，可在我看來那明明只是一副簡單的山水人家。她愛極了那些畫，後來，也愛上了常玉。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後第一時間來找了我，她向我道歉，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移情別戀，也沒有請求我的原諒。我知道，她其實並不在乎，她只是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她從未想過要傷害誰。我原本想要報復她，想要她聲名狼藉，或者用家族勢力將她留下。可有一日，我在一條小巷子裏見到了他們，他顧自地在雨中畫着畫，全然不顧忌周圍人的眼光，而師姐呢，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爲他撐着傘。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輸了。而我也知道，我永遠不會傷害她。喜歡一個人，不就是盼着她天天開心，得到心中所求嗎？她得到了，我爲什麼不放下呢？”

    萬小四對着宋離笑了笑，繼續說道，“而我其實原本也給不了她安定的日子，我心中所求太多，我揹負的東西也太多了。我原本以爲她嫁給常玉後便能簡單快樂地生活下去，可天不從人願。”

    “你就沒有想過，也許你將她留在身邊，她或許現在還活着？”

    “不，宋離，那是你的執念。她沒有對不起我，我也不希望她得到什麼報應，我愛她其實與她無關，並不會因爲她愛我或者不愛我而有所改變。如果她不愛我，就希望她不好的話，那不是愛，而是你的佔有慾。而且，此生她嫁給了她最愛的人，心中滿是歡喜，最後一同去了，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沒過多久，萬小四病重。

    宋離提着一個果籃進來，她看着萬小四虛弱地躺在病牀上，相視一笑。

    她洗了洗手，開始給萬小四削蘋果，先削皮，她努力地想要削出一整條完整的果皮，可她哪裏有那個技術。一個蘋果她削完皮後，就只剩下了一小個，然後去核，切成小塊，餵給他吃。

    “小四，如果當初你聽我的走了該多好。”

    “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誓與這裏同存亡。只是，阿離，我能等到那天嗎？等到春暖花開你穿着花裙子陪我一起去郊外看星星的那天？”萬小四突然停下來，握住阿離的手。

    “當然可以。”宋離的眼眶都是紅紅的，她坐在椅子上，將頭靠在萬小四的身旁，柔聲說着，“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郊外，帶着孩子們，白日我們可以放風箏，我還可以學做幾樣小菜，晚上我們可以架起篝火來烤一隻野兔子。那時的星空肯定特別好看，對不對？”

    萬小四的手垂了下去。

    “然後，等孩子們長大了，我們就送他們出國留學，看着他們娶妻生子，那個時候我們也應該老了吧。就在郊外買處僻靜的院子，再種上一牆的爬山虎。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是將你從樓上推了下去，我知道你們不會有事，就是因爲那滿院子的爬山虎。”宋離自顧地說着，泣不成聲，而萬小四的手似乎還帶着溫暖，久久沒有散去。

    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要看他會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要看他會救。

    “我會等着看。”

    《救亡情報》刊登了三名當日失蹤記者的死亡報告，體檢報告，人體實驗室的流言進一步沸騰，直指警署廳記錄被人爲銷燬，醫療檔案被人爲作假，官官相護，大失民心，又引發了幾場大學生起義活動。

    警察廳趙局長被撤，中心醫院吳院長被撤，一時之間，當時政權大部分被更新換代。

    情報科沈先生被暗殺。被人查出當時就是他派了人去追殺逃出的三名記者，而令大家震驚的是，人體實驗室和中心醫院的大部分出資都是沈家。一切不言而喻。

    終於結束了。

    宋離氣喘吁吁地跑到碼頭，有個人站在那裏等她。

    穿着一身中山裝，

    她將一摞資料遞了過去，笑着說，“這次的請君入甕，是不是比上次好？”

    萬小四，不，榮斯年亦笑着說道，“也只有你能想到他們會對我下手，利用我的死訊引他們前來再來動手，好一網打盡。只是可惜，現在萬小四怕是活不過來了。”

    “戰爭中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內耗如此，兩國開戰也是，最可憐的都是無辜的百姓，飽受戰亂摧殘,忍受飢餓、承受喪親之痛。戰爭雖然有國界,但是人心是沒有國界的。出國好好養病。”

    “抱一個吧，阿離。”榮斯年笑着張開雙臂，宋離也坦蕩地擁抱了他。

    “我會回來的。”榮斯年抱着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說道。

    “當然，中國需要你。”

    船越走越遠了，碼頭上的那個人也越來越模糊不清。榮斯年打開阿離給他的資料，林啓華和常玉的死亡報告，吳院長藉助人體實驗室研究了新型治癒心臟病的疫苗，常玉將自己所有的畫盡數賣出，只爲了換他夫人的救命之藥，可疫苗尚未成熟，林啓華身體又過於孱弱，導致病毒感染，從而加速了她的死亡。因爲愛，常玉選擇了殉情。

    真相，有的時候殘忍卻伴隨着一絲溫情。

    誰對誰錯，如何說得清楚？

    案件全部完結後，警署的人員照例將一切收錄庫房。

    宋離還是忍不住去看了那副畫一眼，可真是一幅價值連城的國畫啊，她感嘆着。她以前也同郝天宇一起調過顏料，林啓華指甲上的丹紅顏色倒是深得她的喜好，也不知道是如何調出的。她伸出手摸的時候才發覺似乎有異樣，萬小四說過師姐一向喜歡素雅，可這幅畫的指甲確是透着着妖豔魅惑。

    常玉的畫裏，硃紅的指甲上，藏着一個字。

    蕭。

    蕭毅的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