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堪嘆衰年留不住 爭豔羣芳總是新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妖道乞魚字數:7154更新時間:24/06/27 12:19:32
    衛氏兄妹在新野城尋訪了半月,兩人半月間已經走遍了整個新野城的各個角落,酒肆、茶樓門口做過停留,城隍廟、土地祠、橋洞……這些乞者往往落腳棲息之地也無一落下,但人海茫茫,卻又到哪裏去找祖母?無異於大海撈針,不由得心灰意敗。

    這日,兩人吃過午飯,一合計,決定出城去找找看。

    衛凌羽這時頗有些懊悔,恨自己當初沒邀請林婉怡一同來新野。她是玉清授籙道人,請神役鬼自然不在話下,由她作法問一問本方土地,可比他們兄妹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打聽有用多了。

    此時已是六月月中,離金翅大鵬鳥死期不足半月,兩人商議,決定至多再尋兩日,如果兩日後還沒有祖母的消息,那便首途趕去王屋山,幫林婉怡拿到純青琉璃心,再邀請她來幫忙。

    出了城,往北走了一陣,迎面走來一個挑擔貨郎。貨郎走街串巷,每日要走幾十裏路,往往於縣城周邊的村落莊戶都了熟於胸。

    衛凌羽催馬疾進,快到那貨郎跟前時躍下了馬,作了個揖,道:“你好,這位大哥,請問你有見過一個乞討的老婆婆麼?”

    那貨郎放下擔子,兩眼一瞪,道:“什麼樣的老婆婆?”

    衛凌羽道:“身形佝僂,眼睛也盲了,養着一條黃狗。”

    那貨郎一拍大腿,道:“知道。你順着這條路一直往北走,過了白河,有個蔓荊山,山腳有個山神廟,她平日裏就住在哪裏。”

    衛憐釵雙手合十,道:“謝天謝地,終於有祖母她老人家的消息了!哥,我們快去!”

    兩人向貨郎告了聲謝,翻上馬背。一聲唿哨,抖動馬繮,兩騎奮鬣揚蹄,並轡疾行,往北馳出四五十裏路,來到了白河岸邊。

    隔岸相望,見那蔓荊山雖以山爲名,其實是一座白色沙丘,高不數尋,南北縱不過三裏,闊數百步,山腳下有座山神祠。

    河上無有橋樑,岸邊只有一艘小船。兩人將馬栓在岸邊的柳樹上,跳上小船,請艄公劃到了對岸。

    山神祠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兩扇門也早給人拆了去,神像彩繪也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泥胎。兩人還未進去,祠內突然躥出一條巍巍老矣的黃狗,衝兩人狂吠起來。

    衛憐釵嚇了一跳,躲到了衛凌羽身後。

    衛凌羽見着了黃狗,喜不自勝,知道祖母確在山神祠內,道:“沒事。”心想這黃狗是祖母養來引路的,便即伏下身子,在它眉心一點,點暈了過去。

    邁進神祠,就聞着一股濃濃的藥草味,一個枯瘦的老嫗側身蜷縮在東北角落的草蓆上,身前放着半碗喝剩下藥湯,熬藥的砂鍋裏還堆着藥渣。

    衛凌羽見祖母頭髮灰白,眼窩深陷,顴骨外凸,衣服上面打滿了數不盡的補丁,身材乾瘦,手臂上只剩下滿是斑紋的皮,心中生悲,強忍着沒教自己落淚。

    甄氏聽到腳步聲,側了側頭,道:“誰來了?”

    衛氏兄妹上前跪倒。衛凌羽道:“奶奶,孫兒不肖,來遲了,您……您老還好麼?”

    甄氏劇烈咳嗽起來,道:“咳咳……你是……咳咳……誰?你叫我什麼?”

    衛凌羽語帶哭腔,道:“奶奶,我是憐羽,我來接你來了。”

    甄氏撐着就要坐起,衛氏兄妹忙將她攙住。她兩眼失明,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摸上了衛凌羽的臉頰,道:“你是我孫子?長這麼大啦!”說着老淚縱橫,續道:“你爹你娘呢?他們怎麼沒來?我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他們,眼睛都瞎了,他們是嫌棄我老太婆麼?”

    衛憐釵忽然哭着道:“奶奶,我爹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我媽媽……我媽媽也死了。”

    甄氏腦海中嗡一聲,暈暈乎乎,枯瘦的雙手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抓緊了衛憐釵肩頭:“你……說什麼?這……是真的麼?”

    衛憐釵道:“我爹爹當年還沒到任,半路上就給賊人害了!”

    甄氏突然鬆開她,身子打晃,衛氏兄妹忙將她抱住,聽她哭着道:“耀宗,娘以爲你嫌娘老邁,遲遲不肯來接我,沒想到你竟然不在了……咳咳……”突然咳出一口血來。

    衛凌羽大驚,道:“奶奶!”

    甄氏道:“你告訴我,你爹是怎麼死的?”

    衛憐釵道:“奶奶,這些咱們以後再說。我先帶你去看病。”

    甄氏道:“好孫子,這姑娘是你媳婦麼?奶奶……咳咳……奶奶是好不了了,活不了多久了,你現在跟我說了……”

    衛凌羽忙道:“不是的。奶奶,這是我妹妹憐釵。我爹……我爹當年遇害的時候,我娘還在的……”

    甄氏道:“原來你娘後來懷的是個女孩兒。好孫女兒,讓奶奶摸摸。”衛憐釵哭着拉起甄氏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

    甄氏道:“好,很好,你們都長大了。你說……你爹媽是怎麼死的?”衛憐釵哭着將父母的死因說了,又說罪魁禍首已經伏誅。

    甄氏得知他們是按照嵇氏遺書找來的,又哭了起來:“我那苦命的兒媳婦……”

    衛凌羽道:“奶奶,我帶你去瞧病。”卸下揹簍給衛憐釵,將甄氏背起,覺得她渾身輕飄飄的,心下再悲。

    甄氏道:“把……把老黃也帶上……”衛凌羽情知她所說的老黃即是那條黃狗,答應一聲,向衛憐釵使了個眼色。

    衛憐釵抱起黃狗。到了岸邊,又乘船而過。衛凌羽心想祖母年邁多病,而馬上顛簸,於是揹着她步行。

    回到城中,尋了醫館。大夫給甄氏把了把脈,只道她是積勞成疾,又患上了癆病,嘆了聲氣,就不再言語了。

    衛氏兄妹相顧無言。離開醫館,買來新衣,到了客棧,衛憐釵給甄氏擦洗身子,換上新衣。又吩咐客棧裏煮了粥,喂她吃了幾口。

    隨後,衛凌羽去僱了一輛馬車,裏面鋪了軟墊,扶甄氏躺下,動身前往王屋山。老黃親近主人,跳上馬車,蹲在車轅上。

    出了城,衛憐釵道:“哥,咱們不先去外公家麼?”

    衛凌羽搖了搖頭,道:“去找林姑娘,祖母的病……或許她能治得。”

    林婉怡的百草還陽丹是療傷聖藥,靈氣充盈,或許對療病也大有益處,甄氏病入膏骨,尋常藥石既不能醫,只好求懇她贈藥了。

    甄氏年邁,衛凌羽不敢教車把車趕得太急,如此在路上行了數日,六月廿四日上午,抵至平縣,在郊外一家飯館打尖。

    甄氏精神大好,平時一餐至多喝半碗粥,這次居然還吃了許多肉食。衛氏兄妹見此情狀,均是心頭一喜。

    離了平縣,往北不遠就是盟津渡。津即渡口之意。前商末帝無道,大周太祖皇帝曾於此與各路諸侯會盟誓師,討伐前商,該渡口也是因此得名。

    盟津渡是黃河兩岸的水上要道之一,河北、河南往來之客,走此水路的甚衆。乾符六年燕人南侵,直攻下雒陽。後來各方勤王之師趕到,燕軍撤出雒陽,但河北之地未能收復,北方盡在燕人掌控之中。周、燕兩國對立彌久,不通貿易,是以盟津渡近十年來人跡罕至,比早年蕭條了許多。

    盟津渡北岸的王屋縣,原分軹縣和沁水縣,本屬大周河內郡,爲燕國所佔後,並二縣爲一縣,改屬河東郡,因境內有王屋山得名。

    渡口邊有數十名等着乘船的客人,多是道士、和尚及一些江湖武人,均是要去王屋山。他們沒有競爭純青琉璃心的實力,泰半去湊熱鬧的。

    衛凌羽跳下馬來,對着窗櫺道:“奶奶,咱們到盟津了,等過了黃河,就去找人給你治病。我背你下來。”甄氏沒有迴應。

    自打出了平縣,他就再沒聽到祖母咳嗽,只當她是睡着了,這時揭開門簾,道:“奶奶,奶……”忽然發現她歪着脖子,雙手交疊在小腹前,面色煞白,已經嚥氣多時。

    衛凌羽心中彷彿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祖母就在最後這一步,沒能挺過去……

    衛憐釵見他神色大變,道:“怎麼了,哥?”

    衛凌羽道:“奶奶她……老人家作……作古了。”

    衛憐釵腦子嗡的一聲,跳下馬來,望着祖母遺容,突然間感覺到一陣淒涼,忍不住放聲大哭。

    衛凌羽道:“奶奶臉上帶笑,走得無聲無息,很安詳。她想着能見到咱爹孃,高興着呢。”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妹妹,語氣中殊無半分歡愉之意。

    兄妹兩人騎回馬上,吩咐車伕把車趕回平縣,安排祖母後事。老黃見甄氏入殮,在棺材邊跳來跳去,哀聲鳴叫,雙爪拍打着棺蓋。

    衛氏兄妹帶着棺材,出城葬了甄氏,燒了些紙錢香燭。老黃蹲在孤墳前,哀哀叫喚,兀自不肯去,衛凌羽輕喚了幾聲,它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墳頭。

    兄妹兩個默默無聲地騎上了馬,來到了盟津渡口。過了河,上岸後沿路走出十餘里地,忽見前方設有路卡,百名燕國官兵擋住了先過河的南國羣豪。

    爲首的軍官呵斥道:“他媽的,這幾日總有南朝蠻子偷渡。你們這些王八蛋,不老實在南朝待着,來這裏做什麼?等我大燕皇帝掃平六合,擒了你們周國的娃娃皇帝,到時候你們愛去哪兒便去哪兒。”說着就亮出了傢伙。

    那軍官心裏犯嘀咕:“這些孫子,他媽的好像挺有兩下子!”不敢輕舉妄動。

    如眼前入境的只是一羣南國百姓,他早就下令格殺了,但這些個道士、和尚及江湖武人,持刀配槍,貌似個個身懷絕技,而且陣仗不小,人數不比官兵少太多,真要打起來,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

    被阻人羣中走出一個豹頭環眼的大漢,肩扛一口大朴刀,指軍官罵道:“我入你個娘的,你個賣國的漢奸,豬狗不如的東西,還他娘的挺神氣,這挺光宗耀祖的麼?要不還是回去問問你媽,你是周人的種,還是鮮卑人的種?”回頭向其他人道:“奶奶個熊!這狗漢奸還想讓大家夥兒陪他一起當漢奸,你們大家夥兒答應麼?”

    衆人一聽,立即叫道:“呸!數典忘祖的東西!”“他媽的,這裏是我大周的土地,暫時被燕狗佔了去,咱們大家夥兒先殺幾個賣國賊,也好挫一挫燕狗的銳氣!”“他媽了個巴子!不敬祖宗還行?今兒大家夥兒教這些王八羔子做人!”“老子瞧這龜兒子周人不像周人,燕人不像燕人,十九是竄種!”

    那軍官同屬下的官兵本來俱是周人,只因河北諸地失陷異族,無奈投降,當了燕國馬前卒,聽了這些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屬下官兵更是按捺不住,拔出刀來,等那軍官下達格殺命令。

    眼見雙方說僵了要動手,衛憐釵有些害怕,往衛凌羽身邊靠了靠,拽緊了他的袖口,道:“哥,咱們怎麼辦?”

    衛凌羽抱起老黃,放進揹簍,道:“等一等,他們要是打起來,咱們就乘亂了走。”他是周人,心裏還是想幫這些周人的,但妹子在側,這當兒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還是保她周全要緊。

    毛團見自己的地盤竟然多出了一個不速之客,自是氣憤不過,跟老黃在揹簍裏打起架來。

    那些燕國軍官攔着不讓羣豪路過,羣豪執意要過,雙方大起脣槍舌劍,你來我往,吐沫橫飛,場中氣氛漸而彌僵。

    南國羣豪義憤填膺,罵辭粗鄙,那燕國軍官給他們罵得狠了,受氣不過,大喝:“弟兄們,這些都是南朝派來的斥候、細作,咱們提了他們的頭,好去領賞啊!給我殺!”

    官兵大聲吆喝,衝了過來。南朝羣豪轟然迎上。兩方人馬短兵相接,亂作一團,叫罵聲、鏗鏘聲不絕於耳,刀光劍影直晃得人眼花繚亂。

    衛凌羽道:“快走!”兄妹二人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叫聲:“得兒——駕!”從戰場旁繞了過去。

    燕國官兵正與大周羣豪鬥得激烈,有人看到衛氏兄妹騎馬繞過路卡,大叫道:“那裏還有兩個南蠻子,不要放走了他們!”戰場上聲音嘈雜,他這一嗓子就好比洶涌海濤裏的一朵浪花,被蓋了下去。

    馳出不遠,只聽有人叫道:“我入你個娘嘞!盡往人下三路招呼!”立即有人回道:“去你媽的!你一雙腳不也是盡瞅準老子卵蛋踢!”

    衛凌羽忍俊不住,回頭看去,只見戰團後方一名官兵和一名武人鬥得激烈,二人忽進忽退,逐漸遠離了戰場中心。他們俱使大刀,刀法頗爲精湛,但彼此攻防之間並不狠辣,只是嘴上罵得兇。

    那兩人似乎心有靈犀,邊打邊往中央戰團裏瞧,彼此互使顏色,神情曖昧,似乎都是在說:“裝裝樣子,糊弄差事了當,也就是了……”

    衛氏兄妹縱馬揚長而去,直到看不見了官兵與羣豪,才不加緊催馬。未進王屋縣城,打聽明了去往王屋山的路徑,縱馬北馳十餘里,到了王屋山下。

    王屋山四壁如削,主峯天壇山高聳入雲,東有日精峯,西有月華峯,四面羣峯環繞、丘阜卑圍,有拔地通天之勢,形如王者之屋也!

    此山東依太行,西接中條,北連太嶽,南臨黃河,道書中說它是十大洞天之首,有“清虛小有洞天”之雅譽,古來便是修道之士開闢洞府、避世修行的不二之選。山上山下,宮觀林立,三清教下各有道場。

    日前趕到的道士、和尚及江湖門派的武人不計其數,早有千逾,其中更是不乏妖氣沖天的異類。

    天時六月,陽光酷暑難當,這些人早就在山下各處搭了許多草棚來納涼,只待明日金翅大鵬鳥隕落,便有一場大大的動盪。

    二人方至,衆多草棚之中投來數百道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掃,見只是兩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女,都不放心上,俱各不去多看了。

    倒有那麼幾個猥葸之徒,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在衛憐釵的臉上、胸脯上,不懷好意地掃來掃去,只是誰也注意不到。

    二人跳下馬來,把馬栓到一棵樹下。

    衛憐釵向衛凌羽靠了靠,道:“哥,林姊姊在哪裏啊?”

    衛凌羽正想說“不知道”,忽然間一頂草棚下躍出一道倩影,只幾個飛縱,便到跟前,正是林婉怡。

    衛凌羽驚喜道:“林姑娘,你什麼時候到的?”瞧了瞧她身後,沒見劍琛跟來,道:“劍道兄沒跟來罷?”

    林婉怡嗔道:“你很想他麼?”

    衛憐釵道:“哥,這位就是林姊姊麼?”說着,瞧了瞧林婉怡的身段模樣,讚道:“林姊姊果然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怪不得我哥哥見不到你,就總是魂不守舍的?”

    林婉怡羞紅了臉,但她久歷江湖,饒有城府,容色一正,道:“原來你就是他妹妹了,你叫什麼名字?”

    衛憐釵故作驚奇道:“呀!他沒跟你說麼?果然,他心裏可只有你了,哪裏記得起我這個妹子?他沒跟你提過我,但這一路上神神叨叨的,把你一直掛在嘴上,提了沒一千遍,也該有八百遍了。好罷,我叫衛憐釵。林姊姊你叫我小釵就好。”

    衛凌羽心想:“哪有此事?”紅着臉道:“林姑娘,你別聽她胡……”

    一個“說”字還沒出口,便見林婉怡笑眯眯地牽起衛憐釵的手,道:“妹妹今年多大了,可曾許配人家?”

    林婉怡明知衛憐釵是專門撿好聽的說來哄她開心,但心下也頗爲受用,只是這些話當着情郎的面說出來,聽了也怪羞人的,是以她這句問話是故意問出來取笑衛憐釵的。

    果然,衛憐釵臉上也刷得紅了,像熟透了的蘋果,跺着腳道:“姊姊,別來取笑我。”

    林婉怡微微一笑,向衛凌羽道:“你找着祖母了麼?”

    衛氏兄妹本來還在興頭上,忽然聽她問出這句話,神色俱是一哀。林婉怡知道不好,再不追問。

    只聽衛凌羽道:“找是找到了。她老人家病得很重,大夫說藥石不能醫,我本想帶她老人家一起來,請你……請你救她,可惜她老人家到了盟津渡,作……作古了……”登時心中大慟,如不是擔心在她面前失了男子氣概,早就忍不住落淚。

    林婉怡嘆了口氣,道:“百草還陽丹的確能治百病,幫人延年益壽。她老人家沒能到這裏,可惜緣慳一面,那自是我福薄。”

    衛凌羽與她相識以來,深知她性子強硬,更勝鬚眉,此刻聽說祖母病故,竟肯說出“緣慳一面”、“福薄”這樣的話來,那是心中向着他,以他爲主了,不由得對她暗暗感激。

    正在這時,林婉怡之前躍出的草棚下又躍出一人來,正是那劍琛。

    他躍到三人跟前,向衛凌羽冷冷地道:“你倒真不怕死,居然敢來這裏!”

    當日在西陵分別之際,他就警告衛凌羽離林婉怡遠些,衛凌羽日前不與他爭執,他便當衛凌羽畏懼了自己,沒想到衛凌羽最終還是來了。

    起先見衛氏兄妹到來,林婉怡奔出迎接,心下恚怒,也只好忍着,可見到林婉怡跟他有說有笑,渾然打住的意思,這下可忍不住了,尋思要當着林婉怡的面兒,拂一拂衛凌羽的面子,教他下不來臺。

    衛凌羽皺眉道:“劍兄,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爲何非得我跟我過不去?”

    劍琛斜睨了林婉怡一眼,見她怒意上臉,佯裝不覺,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跟我大呼小叫!”

    林婉怡譏諷道:“劍琛,你挺給紫陽師叔長臉。”

    劍琛平素一直捧着她,這時見她向着衛凌羽說話,對自己了無顧惜,心頭那一壇醞釀了十頭八年的陳醋,在這一刻全打翻了,道:“你就全然不念舊情麼?”

    林婉怡柳眉倒豎,道:“我跟你有什麼舊情?”

    劍琛道:“你……我八歲去玉虛宮,頭一回見你,你那時獨個兒練劍,是我拿了劍陪你的,你在我肩頭刺了一劍,流了好多血。赤誠師伯後來知道,說你跟同門較技下手失了分寸,還罰你三天不許吃飯。”

    林婉怡道:“那便如何?”

    劍琛道:“從那以後,我每隔幾天就到玉虛宮找你,陪你練劍,你每次見了我都很高興,是不是?我給你喂招,你劍術進步很大,赤誠子師伯誇你聰明,你也很高興。”

    林婉怡道:“是。那又如何?”

    劍琛道:“這麼多年了,咱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你這次下山後認識了這小子,卻不願多睬我一眼,處處向着他,何曾把我放在眼裏?”

    林婉怡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劍師兄,這就是你說的舊情?”

    劍琛道:“難道不是麼?我十六歲那年,斬妖劍罡訣剛有小成,在崑崙山誅殺那頭熊精,給那畜生抓傷了,腸子都流出來了,危在旦夕。你聽說了這件事,託人給我師父一枚百草還陽丹,說是給我療傷的。這難道不是……不是……”一連說了大一段話,心頭那股火氣宣泄了許多,這時漲紅了臉,卻也不好意思再說出“不是舊情麼”這五個字。

    林婉怡沉默半晌,道:“劍師兄,你是禹明宮數百年來最聰慧的傳人,紫陽師叔很疼愛你。你受了重傷,他如果老着臉,來向我師父討一枚百草還陽丹,我師父豈能不給?只不過我聽到你受傷的消息,不等他來玉虛宮,搶先派人送出一枚丹丸,他是長輩,能好意思白收我晚輩的東西麼?”

    劍琛臉色刷得白了,道:“你,難道……”

    林婉怡悠悠地道:“是啊!斬妖劍罡訣是禹明宮看家本領,絕不外傳,但傀儡符這種小把戲,也不能傳麼?你總是疑心我的傀儡符是偷學你的,實話跟你說了,那是我用百草還陽丹跟紫陽師叔換來的。我沒想到你對此誤會這麼深。”

    劍琛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身子晃了一晃,臉色白得嚇人。呆立了良久,道:“是我不好,師妹,你……你別怪我。”意味深長地瞧衛凌羽一眼,轉身躍回了草棚。

    衛凌羽忽然覺得此人雖然小肚雞腸,但聽剛纔一席話訴盡衷腸,對林婉怡倒是一片真心,林婉怡跟他說的這些話,未免太傷他的心了,不由得嘆了口氣。

    林婉怡橫了他一眼,道:“你嘆什麼氣?”

    衛凌羽忙道:“沒有啊!我是在想王屋山上到處是咱們三教宮觀,爲何別處來的三教同道不山上借住,卻要在山下搭草棚歇腳。”

    林婉怡道:“大家都是爲了純青琉璃心來的,明兒個同門之間說不定還有的較量。睡了人家的炕,吃了人家的飯,換做是你,好意思再跟人家動麼?”

    衛凌羽恍然大悟,道:“說得也是。”

    正說話間,忽然腦海中響起侯不明的聲音:“老三,那小子敢對你無禮,看大哥給你說這口氣!”緊接着,侯不白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呸!二哥也給你出氣!”

    衛凌羽心中疑惑,卻不見侯氏兄弟的身影,扭頭向着劍琛所在的草棚看去。

    忽聽劍琛放聲罵道:“瞎了眼的扁毛畜牲,竟往道爺臉上拉糞!”只見一隻麻雀撲棱棱地從草棚中飛出。

    劍琛氣得躍出草苫,伸手在臉上抹下一把稀淋淋的鳥糞,怒意盛極,並起劍指,背後長劍出鞘,嗖地向那麻雀刺去。

    劍光到處,落下一地羽毛,那麻雀卻已飛得不知所蹤。

    衆人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均感十分好笑。有些人忌憚他的來頭,忍俊不禁,倒不敢笑出聲來。有些滿不在乎,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後仰。

    劍琛收了劍,兀自罵罵咧咧,蹲下來把手掌貼着地面,擦手上的鳥糞。

    這時不知從何處又飛來一隻麻雀,在他頭頂旋了兩圈,忽然又是一泡稀屎拉下。劍琛這次躲得快,沒讓鳥糞落到頭上,但道袍前襟還是給鳥糞污了。

    他氣怒之下,又要再放劍光,那只麻雀卻忽然消失了。

    劍琛知道是有玄門中人與他爲難,但對方既不現身,他也無可奈何,只好壓住了胸臆怒氣,回到了草棚。

    林婉怡笑道:“你這兩位義兄對你倒好。那邊的草棚裏聚的都是你們上清宗的,你去了罷。”往西北邊的一片草棚下指了指,隨即回了自己所在的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