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第 239 章

    雖說桑達爾這小鬼腦子有點問題，但人品還不錯，她說到做到。

    在漆黑如墨的黎明前，她便伸着懶腰，從柔軟的牀上爬了起來。

    我早已躲到了天花板的陰影中，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看着她直指地坐在牀上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才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跳下牀板。

    看着她溜進地下室，在裏面翻動了許久，才懷抱着什麼東西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看着她在霧氣騰騰的門口張望了好幾圈，才故作不經意地朝前走去。

    其實，她的動靜也引起了她的父親的注意。

    在偏廳裏，獨眼奎恩提一直趴在立櫃的那一邊，探着腦袋瞧她的一舉一動，臉上的表情頗爲狐疑。

    可是，當女孩那高高的馬尾辮上最後一絲髮絲消失在門口的剎那，他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我猜，這個蠢貨肯定想錯了！

    *

    月亮井依舊在騰騰水汽的那頭閃耀着幽幽藍光，當我費勁千辛萬苦爬到那兒的時候，那名坐在輪椅上的漂亮男孩已經在那裏等待了。

    他應該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了，泛白的亞麻衣袍緊緊地貼在身上，深棕色的髮絲也溼漉漉地往脖子裏滴着水，看着就很不舒適。

    但他並沒有因此離開，依舊在那兒不停的張望，顯得很焦急。

    我在暗處觀察了他許久，已經可以確定他並沒有帶着誰一起來。

    再次確認了一下不甚清晰的四周，我深吸了口潮溼的空氣，從滿是積水的地磚一躍而起，飛過了他溼透的頭頂，停在了他面前的一叢灌木的葉片上。

    男孩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立刻追了過來，那一刻，他微微張開了泛着蜜色光芒的嘴脣。

    我搖搖晃晃地立在葉片尖端，“幫我把這些油彩弄掉，格里高！你肯定有辦法，對不對？！”

    “……聖光啊……”他似乎才反應過來，搖着輪子想要靠近，但就在那時，一個散發着淡淡銀光的網忽然從我身後罩了下來，並在我有所動作之前，將我完全裹了進去！

    那個銀網真是太可怕了！

    它一觸碰到我的時候，就發射出成片的銀色閃電，剎那，就把我電得全身劇痛，頭暈眼花！

    “嗷---！”我一頭栽了下去，意識開始迅速模糊。

    “我幫你逮住它了！”嗡嗡作響的耳邊，我聽見了一聲變了形的歡呼聲。

    見鬼的！我被出賣了！

    視野在變黑。

    我憤怒的扭轉腦袋，最後那一眼，我瞧見了一張稚嫩的骯髒的暗夜精靈小鬼的臉！

    *

    我聞到了一種略顯刺鼻的味道，感覺到有一種粘稠冰冷的液體在我的皮膚上涌動。

    好像有光。

    隔着眼皮，我能看見一片鮮紅明亮的光。

    怎麼回事？

    我……我閉着眼睛？！我在哪兒？！

    噢！

    一個激靈，我猛然睜開雙眼，一飛沖天！

    當然，我沒能真正的沖天。

    我被結實的天花板攔住了，巨大的反衝力讓我在厚厚的地毯與天花板之間反彈了好幾次，才惡狠狠的栽到了牆角的畫板後面。

    不疼，但是，很暈。

    眼冒金星的那種暈。

    當然，最重要的是，剛纔那一瞬，我似乎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靈。

    終於，我蜂鳴不止的耳朵聽見了聲音。

    “……彌賽亞小姐！”那是一個熟悉的清冷的嗓音發出的低聲驚呼，隨着咯吱咯吱的木輪轉動聲響，很快，一雙略顯冰冷的手便把我從地毯上拾了起來，“您沒事吧？！彌賽亞小姐？！天吶，彌賽亞小姐？！彌賽亞？！”

    一雙滿含擔憂的眼睛在我的眼前漸漸清晰。

    它們格外美麗，在魔法燈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彷彿有無數的螢火在裏面翩翩起舞。

    喔……

    我一定把這對玻璃珠挖出來，做成掛飾！

    然後，在那透亮的瞳仁裏，我瞧見了自己。

    一團乾乾淨淨的，乳白的光。

    嗯？！

    “彌賽亞小姐？”不期，那雙眼睛的主人再次小心翼翼地呼喚了我。

    我瞧向了他那精緻美麗的臉龐，“……格里高……”

    我想起了之前的一切！

    我被卑鄙地偷襲了！而偷襲我的那個壞傢伙是精靈小鬼，塞伊！

    格里高不可信！

    我再次飛上半空，警惕地環視被魔法燈光照的亮堂堂的四面八方，卻發現這間房間裏除了格里高與我，再沒其他人。

    “您別害怕，小姐，塞伊已經走了。”彷彿猜到了我心中所想，格里高飛快的開口道，他擡起手，示意我落在他的掌心裏，“我向聖光發誓，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任何人，您可以完全相信我。”

    思索了一下，我落在了他的膝毯上。

    他摸出一匹乾淨的柔軟的毛布卷，將我裹了進去，“您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一面輕擦我身上殘餘的水漬，一面壓低嗓音問我，“說起來，一天前，珊達小姐也弄得滿臉是油彩……”說道那裏，他的指頭忽然一頓，有些不可思議的把我捧到了眼睫前，嗓音低到近不可聞，“噢，我的天，是您弄花了珊達小姐的臉，還把裏索斯大人……呃，氣暈倒了？他們，外面那些人其實想捕抓您？”

    噢……

    我慢慢地眯起了眼睛，瞬間從他的毛布卷裏鑽出來，升上了半空，撲到了閉合的窗戶旁。

    見鬼！

    這傢伙的窗戶怎麼是關着的？！

    他明明說過會爲我留一線窗戶的！

    我就知道他不可信！

    他一直在討好銀林夫人，他一定會因此把我賣了！

    哼！那就來吧，我倒要看看這瘸子有沒有辦法逮住我！

    “……噢？”他仰頭瞧着我，忽然明白了什麼一般，哭笑不得的攤開了雙手，“聖光作證，我不是那種人。”

    “那就打開窗戶，讓我出去！”我貼着冰冷的琉璃窗大聲命令。

    他似乎又聽懂了我的話，衝我擺了擺手中純白的毛布卷，“您現在可不能出去。”

    “爲什麼？！不許過來！”

    “噢！別撞窗戶，彌賽亞小姐！會撞疼自己的！”他手忙腳亂的停住了輪椅，擡手對我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你瞧！我不過來！我就在這兒！好嗎？！”

    我砰砰亂跳的心臟這才平復了一些。

    “聽我說，小姐，您現在真的不能出去！”他認真地看着我，隨後，控制着輪椅一轉彎，“那些孩子會想方設法抓住您，只爲交換一顆寶石，或是一把匕首。”說着，他已經到達了立櫃旁，探着腦袋在裏面翻動，好半晌才小心的端出了一小碟清澈的露水，放在了身旁的實木桌上，“來吃一些東西吧，小姐。我發誓，您在這裏會很安全。”

    嗯？！他其實就是想把我困在這間屋子裏，對不對？！

    見我又開始試圖撞窗戶，他立刻擡起了雙手，“噢！我知道！我知道了！但是，如果您真的要出去，也至少要等到夜幕降臨。”說着，他推了推桌上的碟子，討好地向我微笑。

    嗯。

    我的不信任終究還是敗給了轆轆飢腸。

    隔着銀光閃閃的碟子，我狠狠的吞嚥了一口冰冷甘甜的露水，一面緊盯着對面男孩的一舉一動。

    也許，他感受到了我敵視的目光？

    沉吟了一下，他朝我鄭重許諾，“我向聖光發誓，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站在您這邊。”

    不管發生什麼，他都站在我這邊？！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他膝頭上厚厚的毯子，心中惡意的想道，真可惜啊，這位“漂亮姑娘”根本站不起來。

    *

    我喜愛牆角的這塊墊子，它柔軟，乾燥，芳香，讓我感到安穩，寧靜，舒適。

    我居然在一個不信任的人身邊睡着了！

    *

    天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略顯急促的叩門聲響了起來。

    我睜開了惺忪睡眼，下一秒，猛地飛到了畫板的背後。

    眼角餘光告訴我，木桌上的計時器的指針剛剛劃過“剝皮鳥”時。

    這麼晚了，格里高居然還有訪客？！他是不是乘我睡着的時候，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別害怕，彌賽亞小姐。”收拾着炭筆的格里高探頭瞧向我，安慰道，“快找個地方躲起來。”

    扣扣扣--

    讓人心驚的叩門聲接連不斷。

    等我在木牀的絨毯裏趴好，那名漂亮的如同水晶娃娃的男孩才搖着輪椅打開了木門。

    “莫格萊尼小少爺？”男孩那略顯驚訝的嗓音傳了過來。

    噢！

    那一瞬，那個名字讓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怎麼來了？！

    “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阿加曼德，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談談。”

    “請進。”格里高咯吱咯吱的搖着木輪，讓開了路。

    透過絨毯上的小洞，我看見那名還穿着髒外套的傢伙反手鎖上門，“我聽說，你抓住了一隻小精靈……”說着，他順着格力高的目光，低頭瞧向了自己的雙腳。

    噢，他的靴子可真髒，在嶄新的紅色地毯上留下了兩串深深的泥腳印，“呃，很抱歉，”他有些愧疚的攤了攤骯髒的皮手套，“我剛剛跟隨巡邏隊驅趕了一洞小劣魔，還沒來得及清洗……”

    “願聖光保佑您，我去爲您倒一些清水……”

    “不用那麼麻煩！”達利安橫跨幾步，擋在了格里高面前。

    與輪椅上的格里高一比，這傢伙壯簡直就像一頭危險的極地熊！

    此時的他揹着我，所以，我沒法讀出他的神情，但聽起來，他的語調可不那麼耐煩，“我們說回小精靈，我聽說你抓到了一隻身上掛滿了油彩的小精靈，對不對？”

    那句話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咽喉裏。

    他知道的也太多了！

    不用想，肯定是塞伊做的好事！

    我必須向這個精靈小鬼好好地問聲好。

    “回您的話，沒錯，小少爺。”沒等我憤怒完，格里高已經溫和的回答了問題。

    什麼？！

    我滿頭捲髮都豎起來了！格里高那家夥要背叛我？！

    “它在哪兒？！”只聽見達利安急切地追問。

    “我將它放走了。”格里高道，那句話讓我長長噓了口氣，舒展開了緊繃的全身肌肉，嗯，如果那些還算是肌肉的話。

    “小精靈是暗夜精靈的朋友，而暗夜精靈是我們的朋友。請寬恕我說一句冒犯的話，我不太認同您發佈的捕捉小精靈的懸賞。”只聽見格里高聲調平和地解釋道。

    很明顯，達利安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間呆滯了好一會兒。

    “阿加曼德，”半晌，那名身型極有壓迫感的傢伙才微微握拳，繼續開口，“我在尋找彌賽亞，我的未婚妻。”

    呸！

    我惡狠狠地朝他鋥亮的光頭啐了一口。

    我才不是呢！

    藉着明亮的魔法燈光，我看見格里高也不贊同地抿住了反射着黃色光點的嘴脣，根本沒有搭他的話！

    沉默的看了對面男孩一會兒，達利安再次開口，“在你家的石堡裏，你的叔叔，嬸嬸，以及你，都認可了這件事，不是嗎？”

    這一次，格里高微微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是。”

    “那麼，告訴我，她在哪兒？她在這兒嗎？”

    “小少爺，”格里高仰頭回望着他，目光寧定而無懼，“彌賽亞小姐是個有主見的姑娘，如果她想見您，她就會出現。”說着，他搖着輪椅繞過了如同柱子般矗立的達利安，“很抱歉，夜已經深了，我需要足夠的休眠才能夠養好脊椎的傷。”

    事實證明，格里高是個“趕人”高手，他成功地讓達利安點頭告辭。

    只不過，在門口的時候，那頭“極地熊”忽然轉過身，湛藍雙眼綻放出了極爲如有實質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就如同一把把最鋒利的劍刃，在屋子的每一寸地毯與牆壁，每一幅油畫與線稿上掘地三尺，驚得我立刻緊閉上了雙眼，躲進了絨毯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