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山神廟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風中的無花果字數:6933更新時間:24/06/27 11:41:19
    電光閃閃,秋雷陣陣。又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

    掛滿紗帳與魂幡的大堂上,一圈圈燭火圍繞香案結成法陣,將殯宮照得通明。

    “嘩啦,轟。”一道滾雷炸開,震得金鑾屋頂咔咔作響。

    緊接着,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陛下,陛下,車騎將軍和安東將軍帶着人進宮了。”內侍在門口慌慌慌張張通報。

    披麻戴孝的大盛皇帝李磐長跪堂前,臉上淚痕斑斑,形容枯槁。

    他已在此守靈數月,未曾踏出宮門一步。

    終於還是來了。

    車騎將軍回都奔喪的消息,半月前就已聽內侍奏報,可遲遲沒見人來,還以爲真如那渾小子當初所言,此生絕不再踏入內苑半步。

    還有他那位好兄弟,此前也只來露了個面的安東將軍。

    他們畢竟是先帝嫡子,本就該來。盛帝心想。

    “他倆帶了些什麼人來?”盛帝語音沙啞,有氣無力的問。

    “還是那幫老臣。還有,還有建寧王。”內侍支支吾吾道。

    “既然建寧王也來了,就讓他們進來吧。”

    建寧王既是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最堪倚仗的國之良弼,也是自家堂叔。正是有他在朝,自己才能暫時擱下廟堂之責,在這裏陪伴先帝,以盡孝道。

    “吱呀。”

    宮門被推開。車騎將軍目如寒星,大步而入。

    “車騎將軍!”盛帝語氣溫怒。

    頭裹白紗的青年貴胄並不答話,手按劍柄繼續趨近。

    盛帝感覺不妙,忙高聲疾呼:“堂叔,堂叔何在?”

    宮外,建寧王一臉肅穆,靜立門前。

    左右侍衛懾於其威,竟不敢靠近。而兩側廊下,安東將軍和一班大臣更是一副隔岸觀火的表情。

    他們在等。等一個結果。

    夜空中,兩條閃電彼此糾纏,端端在承天殿屋脊中央斗大金甌上方,猶如雙龍互絞,在爭搶那金甌一般。

    那金甌還是已故太師,前丞相顧延爲興大盛國運親自構建。

    “啪啦。”一聲巨響。

    兩條閃電終於合股匯流,擊中金甌,瞬間炸出一團耀眼的火球。

    殯宮內,車騎將軍一個跨步,已到盛帝跟前。

    盛帝想要起來,但因跪得太久,且數月來哀思過度,此時早已直不起身。

    他勉強起身,無奈腳膝一軟,竟又跌倒在地。

    車騎將軍拔出佩劍,一手抓住盛帝肩膀,照着胸前便刺了進去。

    “父皇有我等這麼多兒子,怎麼算也輪不到你。”他咬着牙道。

    “轟隆。”

    伴隨他這句話,空中又是一聲炸雷。

    與此同時,靜庵巷丞相府裏,身着青灰道袍,長鬚飄飄的顧淹正佇立窗前。望着天空那兩條活靈活現,猶如雙龍奪珠的閃電,他五指輕輕拈捏掐算,隨後喟然一聲長嘆。

    相府早已收拾完畢,官印也已擺放在堂案之上。

    該回青峯山了。

    ※※※

    001、山神廟

    天色向晚。

    落日的餘暉從破舊瓦檐一角投下,淡淡映照在兩個人臉上。

    兩人一大一小。

    大的身材瘦高,眉目清朗,約莫二十出頭。小的生得圓頭圓腦,細眯眼,頭上還種着角,不過八九歲模樣。

    兩人站在一所破敗不堪,連門都沒了的小廟跟前,身後還跟着一頭驢。

    這驢毛色淡黃,不肥也不瘦,麻繩似的尾巴不知疲倦地甩來甩去。驢背一側馱着羊皮袋,袋子鼓鼓囊囊,另一側掛着褡褳。褡褳也鼓鼓囊囊。

    “怎麼樣,我說這裏會有座廟吧。”

    青年男子身穿月白長衫,頭綰桃髻,別穿銅簪,斯斯文文,一副書生打扮。

    “可這地方看着像是能住人的樣子嗎?”小童擡頭問。

    小童身體肥胖,青灰色上裝略顯寬鬆,穿一條同色圓腿長褲,腳蹬一雙形似小船的虎頭芒鞋。

    “當然能住。”青年公子喜滋滋地說。

    若找不到住處,今夜怕就只能露宿荒野了。

    這好歹是座廟。

    至於這地方是不是四面漏風,滿地生草,他卻毫不在意。

    但見公子一臉滿足,小童也沒再說什麼。於是兩人就在這破廟安頓下來。

    他倆先將驢背上馱着的行李卸下,放它去四周吃草,隨即又去附近拾了些幹枯樹枝備用。

    山中夜早。

    太陽剛下山,四周就已陰暗下來。

    兩位借宿破廟的旅人很快生起了篝火。

    “公子,你是怎麼知道這兒有座廟的?”小童一邊吃乾糧一邊問,“來過?”

    “沒來過。”文質彬彬的公子說,“但我聽說過這地方。”

    “這麼一所不起眼的小廟,就算沒破也沒啥特別,誰會告訴你這個?”

    “別看廟小,以前香火也還是不錯的呢。”公子目光遊弋,充滿期待地四下張望,“而且那時候這附近還住得有人家,並不像如今所見這般荒涼。”

    “是嘛,那這附近的人爲何都搬走了?”

    “就因爲這所廟啊。”

    “因爲這廟?”

    “嗯。”公子輕輕點頭,“想不想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那還用說,公子。你知道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噼噼,啪啪。”

    樹枝中油節爆裂,清脆有聲。火苗也隨着在風中起舞,閃爍跳躍。

    “那還是玉恆三年……”

    公子的目光穿透火苗,投入黑暗,開始娓娓道來。

    他說,那時候這附近住着十幾戶人,是個小村。小村裏男的進山打獵,女的操持家務,偶爾拿些獵得的野物下山販賣,換些油鹽米麪,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直到有一天。

    那天,山裏來了個異鄉少年。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不知從何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而去。他途經此地,便借宿在這山神廟裏,一住就是好些天。

    這期間,村裏人進廟祭拜時總能看見他。

    但他從不跟人說話。人家問他,他也不回答,每日不是在窗下靜坐,便是用一把不知哪來的鋤頭在廟後樹林裏刨土。

    見少年不願與人交流,這裏的人也就沒再管他。畢竟早年建這山神廟,本也是爲了方便過路旅人歇腳。

    然而這少年來了沒兩天,村裏便有一名壯年莫名失蹤。

    一開始,並沒有人將村民失蹤之事跟這行爲古怪的異鄉少年聯繫起來。

    但誰也想不到,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村裏身強力壯的男子一個一個都不見了。

    少年還是每日在廟裏歇着,還是偶爾在後面林子裏翻土。

    這日晌午,遲遲不見丈夫歸家的婦人翠英心裏一陣陣焦慮不安。忽然也不知怎麼想的,她帶着幾分好奇,幾分忐忑,竟繞過山神廟,從後山鑽進那片林子,想偷偷看看那名已經引起村裏懷疑的異鄉少年到底在這裏幹些什麼。

    她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少年在林子裏翻土……

    “轟隆。”

    天空忽然起聲炸雷。正講着故事的公子停下講述,擡頭看了看稀漏的屋頂。

    山裏的天氣就是這樣,說變就變。

    “後來呢?”小童正聽得有趣,又追着問。

    “後來,那婦人就瘋了。”公子語氣平靜地說。

    “瘋了?爲什麼?”

    “爲什麼……”

    公子像是也在琢磨這問題。他擡起頭,目光投向不知何處。

    片刻後,公子又才接着道:“對此,村民們一開始倒也有過一個解釋,說是恰巧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不久,附近正有猛虎出沒。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大夥便認定那些接二連三莫名失蹤的男人是被猛虎給害了。而婦人忽然發瘋,則被認爲是因接受不了這殘酷的現實。”

    “那少年呢?他後來怎麼樣了?”

    “婦人發瘋那天他就走了。跟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離開了。”

    “不對,這少年有問題。這些事肯定跟他有關。”

    “是嗎?你怎麼發現的?”

    “哎喲,公子,聽你這語氣就知道他跟這事脫不了干係。”

    “真能聽出來?”公子攤了攤手,表示不信。

    “公子還是接着講吧。”小童翻了個白眼,“這裏的村民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這裏的人就搬走了,搬去了山下一個叫半碗水的地方。因爲他們認爲這地方鬧鬼。”

    “鬧鬼?這又怎麼回事?”

    對這個問題,公子沒有回答,只是擡頭看向殘損的神像和破漏的屋頂。

    “看什麼?”

    小童趕忙也轉頭朝破破爛爛的四周看了看。

    此時正好一道閃電劃過,刺目的亮光照在腐朽的神龕上,映出一張因顏料剝落而顯得格外猙獰可怖的面孔。雖已缺胳膊少腿,但那位泥塑山神面部輪廓依然保存完整,尤其兩隻漆黑瞳仁,仍具有當初塑造時震懾人心的效果。

    慘白光亮中,它像是睜開了幽暗的眼睛。

    “你騙人。你講這個故事根本就是假的,對不對?”

    “不,這是件真事。”公子看了小童一眼,語氣充滿悲憫,“那婦人發瘋之後,經常在附近林子裏遊蕩,無論白天黑夜,總能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不久,這山神廟裏便開始有鬼影出沒。村裏人心惶惶,最後只能舉村外遷,帶着那名可憐的婦人離開了此地。”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小童若有所思地點着頭,“不過也該揭曉答案了吧?”

    “講故事總得先有鋪墊,是不是。”公子搖頭晃腦,一番故作姿態,“好吧,故事還得回到婦人發瘋那天。其實,那天在這後面林子裏,她看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快說,快說。”

    “當時,婦人以爲那位後生又在翻土。”

    說到這裏,俊俏公子緩緩擡頭,目光透過破漏屋頂,看向外面天空。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接着往下講——

    往日裏,礙於那外鄉後生不願與人接觸,村裏人都只從遠處張望。而這次,婦人不願視線被層層樹幹遮擋,想走近些。

    再近些。

    然後她便發現,那後生哪裏是在翻土。

    他是在埋人。

    婦人看着樹下新挖的大坑,看着坑邊站着的丈夫,感覺像是有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在胸口。她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也邁不開腳步。

    她的丈夫神情呆滯,直挺挺立在那裏。

    接着,他竟跳進坑裏,自己規規矩矩躺了下去。

    “啊……”

    尖叫聲撕破寧靜的山林。

    “那之後,她就瘋了。”

    俊俏公子雙手撫膝,總算講完這段故事。

    “果然是他!”小童聽得義憤不已,“他爲何會造下這等冤孽?”

    “轟隆。”

    恰在此時,空中又起一聲炸雷,彷彿是在回答小童的質問。

    公子仰起頭,再次望向幾無片瓦的屋頂。

    幾乎一剎那間,天空便譁啦譁啦下起雨來。

    雨點如豆,傾盆而下。篝火瞬間被大雨澆滅。

    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哎呀公子,這荒郊野外,講啥不好,幹嘛講鬼故事。公子?”

    “轟隆隆。”

    又一道閃電劃過。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剎那,這雨便又停了,只有轟隆的雷聲炸個不停。

    而公子身後卻不知何時立着個人影。

    藉着閃電,小童依稀看見這站在公子身後的人臉白得像石灰,眼瞪得像銅鈴。

    這人的可怖之處在於那張大嘴。

    那張嘴大得嚇人,佔了半張臉,嘴裏沒有牙齒,只是黑乎乎一個大洞。

    “公子。”小童驚叫一聲。

    他看見那黑洞洞的大嘴朝着公子頭顱啃去,竟是想要一口將其吞下。

    閃電過去,四周重又淪入黑暗。

    “公子?”

    “嚓。”

    一道詭異的明火忽然在公子掌心燃起。

    “真乙離火!”

    一個空洞的聲音飄忽不定地在屋樑下響起。

    公子施施然站在那裏,面帶微笑,攤開的手裏,一朵火苗凌空閃爍。

    “你,你是個道士!”

    火光照耀下,五官比例嚴重失調的灰白臉孔再次浮現,那雙剛纔還十分兇惡的大眼裏,此時竟有一絲驚恐。

    除了那張臉,此人整個身子都籠罩在一團魅影中,顯得若有若無。

    “剛纔那些話,是故意講給我聽的?”

    這傢伙說話聲音十分古怪,彷彿不是從嘴裏,而像是從一個虛無縹緲之處傳來。

    “怎麼,這顆頭咽不下?”

    英俊公子這會兒不慌不忙,悠閒得像是想要再講個故事。只見他的手輕輕一揮,那朵火苗便離開手心,像翩然飛舞的蝴蝶,悠悠飄至那張令人生怖的臉孔跟前。

    “別,別過來。”那怪物的聲音頓顯惶恐,“我剛纔只想趕你們走。”

    他似真似幻的身體不斷往後躲閃,但那朵火苗卻如影相隨。

    他快,火苗就快;他慢,火苗就慢;他停下來,火苗就悠然懸在面前,映照着他那張白得瘮人的臉。

    “別跟着我。別跟着我。”

    怪物倏然加速,竟在屋裏亂竄起來。

    但火苗的移動速度一點也不比他慢,始終緊緊跟隨,不離不棄。

    “我若是你,就不會想要試圖擺脫附魂離火。”英俊公子不緊不慢地說。

    “你到底想幹什麼?”

    白臉怪一邊逃竄,一邊發出尖嘯。

    他的聲音隨着移動速度加快而變得尖銳,就像被迫從狹窄門縫擠過的勁風。

    “幫你除去邪祟,入土爲安。”

    “你覺得我死了嗎?”那聲音嘶吼着。

    “你血肉已朽,唯一念不散,結成了妖氣。所以,你如今其實是個妖。”

    “胡說。你什麼也不知道。”白臉怪邊跑邊叫,“他害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此仇未報,我絕不放棄這一念元神。我要找到他,找他索要全村十餘條人命。”

    他的聲音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卻始終只在破廟內打轉。

    小童這時已不再緊張,甚至還覺得有趣。他乾脆盤腿坐下,觀看這場追逐。

    “我沒死,我沒死,我還沒死……”

    那怪物越跑越快,忽然衝出屋頂,飛進夜空。

    可沒多一會兒,他又一頭紮下來,再次在屋裏繞圈。

    就這樣,無論他跑多快,那團離火彷彿系在他身上的一朵小花,始終跟在他身後。

    終於,他不跑了。

    離火也懸在空中,端端映照着魅影中那張慘白的臉。

    那張薄如絹紗的扭曲面孔白如石灰,一臉頹唐。

    “不跑了?”英俊公子若無其事的問。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掉了。”那空洞漏風的聲音中竟還帶着喘息,“你,你想怎樣?”

    “我是來幫助你的。”英俊公子說。

    “幫我?”白臉怪呼一聲又竄到半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你如何能幫我?”

    “幫你解咒。”

    “解,解什麼咒?”白臉怪結結巴巴地問。

    “解你所中‘行屍大法’之咒。”

    “什麼?你說這是什麼?”那聲音呼哧呼哧問。

    “這是一種驅人爲鬼的咒。中了這咒,你本可肉身不滅。但施加在你身上的咒並未成功。而正是因爲這種可怕的咒在你身上半途而廢,所以你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另外,你妻子當年亦非真發了瘋。”那公子接着又說,“其實她也是中了咒。”

    “你見過我妻子?她去哪了?她現在過得怎麼樣?”白臉怪忙不迭地連連發問。

    “我見過你妻子。她跟村民們一起搬去了山北。那地方不遠,離這裏約三天路程。不過,你妻子她……”英俊公子欲言又止。

    “你,你說她跟我一樣中了咒?告訴我,她現在怎麼樣?”

    “她所中之咒已解。不過,此咒噬人靈魂,令人如同行屍走肉。你倆唯一不同,是她存續了身體,而你則保留了魂魄。我替她召回魂魄,但可惜遷延太久,魂體已難交融。所以……”

    “她死了,對不對?”

    英俊公子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死了好。”白臉怪斷然道,語氣中竟有一絲解脫,“她不該那樣活着。”

    “你不怪我?”公子問。

    “不,我知道那種感受。她那樣活着,還不如死去。謝謝你。她總算解脫了。若是要怪,也該怪那惡魔。都是他,都是他。可這是爲什麼呀。”

    白臉怪在空中緩緩轉了兩圈,再次像朵蒲公英般沉降下來。

    “我也想知道,那人何故如此。據我所知,你們村向來少與外界接觸,也沒招惹什麼事,更沒得罪過什麼惡人。不過,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他這麼做,定有緣由。若要查明真相,解除這段孽債,我卻還需要知道更多。你能告訴我點什麼嗎?”公子試探着問。

    “我,我都不認識他,也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緣由啊。”

    “此人相貌如何,有沒有什麼特徵?”

    “沒有,就是一個瘦瘦高高,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白皙,神情冷淡。”

    “他身上穿着可有什麼與衆不同之處?”

    “沒有,很平常。”怪物像抽拉風箱般吸了口氣,“對,他,他腰間掛了塊白色玉牌,上面雕刻着一隻人面鳥身,像是某種怪物的東西,不知這算不算特別。”

    公子想了想,“他對你說過什麼嗎?”

    “沒有。從頭到尾我都沒聽他說過一句話。”

    “那你還記得被下咒的經過嗎?”

    “不太記得。我就看了那少年一眼,然後稀裏糊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猛地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才恍然清醒過來。不過,清醒過來也沒用。因爲當我的視線再次接觸那少年,立即又被他那雙眼睛所吸引,根本無法擺脫,也注意不到別的事物。”

    “他的眼睛很特別?”

    “對,眼睛。他的眼睛很特別。他眼中似有什麼東西在動,於是我便盯着看,盯着看……我不由自主地想看清那是什麼,但看着看着就再次迷糊過去了。”

    此時,怪物空洞的嘴裏似乎發出一聲嘆息。

    “這一次,我過了很久才醒過來。醒來後,發現自己竟被埋在了土裏。於是我拼命扒土。幸好埋得不深。從土裏鑽出來後,我以爲逃過一劫,可沒想到,從那時起,噩夢才真正開始。”

    說到這裏,那怪物的語氣裏充滿悲慼。

    “我很早便發現,自己只能在距被埋之處百步範圍內活動。這座廟距離我的埋骨之所剛好一百步,所以,這裏也便是我所能到達的最遠處。看見沒,那便是邊界。”他指了指廟門方向,“這些年來,無論我如何努力,如何掙扎,也出不了那道門。”

    “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身體異樣。我的肌膚開始潰爛,而且完全不知飢渴。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我想呼叫,可我只能發出風吹樹梢一般的聲音——噢,現在你們能聽見我說話,是因爲後來我找到了竅門。當然,這種竅門你們犯不着瞭解。”

    稍許沉默後,怪物接着往下說:“有一陣子我總能看見翠英。我看着她在附近遊蕩,目光在地上搜尋,就像掉了什麼東西,想要找回來。她有時也會進廟裏來,偶爾還會去後面樹林。我擔心嚇着她,只能偷偷躲在一旁不敢現身。但有一天她還是看見我了。她就那樣看着我,表情茫然,然後便開始大笑,接着又大哭。那時我就意識到,咱夫妻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再往後,村裏人漸漸就不來這廟裏了。他們說,這地方鬧鬼。”怪物嘆了口氣,默默悲哀片刻才繼續說,“我知道,他們所說的鬼就是我。”

    “雖然並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可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我的身體流淌着黃水,渾身長滿蛆蟲,而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我萬念俱灰,於是重新爬進土裏,把自己埋了起來。”

    “我明白了。”小童忽然開口道,“你就是剛纔那個故事裏講的最後一名受害者。”

    “不會吧,你現在才明白?”公子轉過頭,詫異地看着小童。

    “我,我早明白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聽他講下去。”小童不好意思地說。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白臉怪物忽然問。

    “青峯山,李昧。”

    “李昧公子隨身侍童,丙兒。”小童也跟着報上名號。

    “青峯弟子。”

    白臉怪再次將眼睛瞪得像兩個駭人的窟窿,但空洞的聲音裏卻再沒有半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