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55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397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只是,我沒想將嘉王殿下攪進今晚的這樁事裏來,可他執意如此,還拿着匕首威脅我的部下……”

    葛讓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張信恩你們抓到了嗎?”

    孟雲獻問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雲獻點了點頭,“好,你令人將他帶上來。”

    葛讓雖不知孟雲獻的用意,卻還是回頭,令虎嘯營的林指揮使去將那張信恩提來。

    張信恩穿着單薄的闌衫,被人五花大綁,看着竟不像是個造反的,而像是個斯文俊秀的書生,葛讓狠踹他腿彎,迫使他在孟雲獻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去。

    “是我錯信了你們這些朝廷的走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張信恩仰起頭,滿臉憤恨。

    “先生看起來是一位讀書人,怎麼就做了蓮華教的副教主?”

    孟雲獻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沒法活,誰又會寄希望於一個教派來拯救自己?”

    張信恩怒視着他,冷聲笑道,“你們這些人高官厚祿,綾羅綢緞,卻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們這些做官的大人,有錢的鄉紳,變着法兒的奪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飽飯,又是天災,又是人禍……人嘛,求不到你們這些官老爺來救救他們,他們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爺來救。”

    孟雲獻俯身,逼視他,“那你,怎麼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卻還要我們來救?”

    張信恩忽然閉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祿,誰又想與朝廷爲敵,是不是啊張副教主?你恨我們這些人,可你,也想成爲我們這些人。”

    孟雲獻言辭犀利,撕破了張信恩這副言辭底下真正的,屬於人的,私慾。

    “這本也無可厚非,”

    孟雲獻接着道,“可是張副教主,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但你卻不見得有得到它們那個能力,你若沒有能力,我爲刀俎,你便是魚肉。”

    張信恩盯着他,“你什麼意思?”

    “我要你認下一樁死罪。”

    “什麼?”

    張信恩愣住。

    “引誘你來雲京的人其實是潘三司,他與你說好,只要你能投誠,與他裏應外合,除掉蓮華教所有參與造反的教衆,他便能使你擺脫反賊的身份,甚至舉薦你入朝爲官。”

    孟雲獻站直身體,徐徐說道,“你爲此意動,冒險入雲京城,豈知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將此事告知了黃宗玉黃相公,約定今夜子時於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當,氣急敗壞,率領喬裝的教衆潛入潘府,正逢潘三司與殿中侍御史丁進在正堂內爭吵,你聽見丁進在與潘三司爭吵,你也沒聽清具體的事,只知道丁進末了大喊了聲,若潘三司不答應他,他便乾脆將手裏已經寫好的罪書送到御前。”

    孟雲獻又道,“你並不知道那道罪書上寫了什麼,你也並不關心,你沒有再細聽,領着人將潘有芳殺了,連那丁進,你也沒有放過。”

    葛讓在旁,聽得心驚,他愣愣地看着孟雲獻就在這三言兩語之間,就將潘有芳與丁進二人的死,按在了這張信恩的頭上。

    “笑話!我既沒做過,又爲何要認下這死罪?”

    張信恩撇過臉。

    “若我說你認下這死罪,才能有一條生路可走呢?”

    孟雲獻沉聲。

    張信恩一怔,擡起頭,他並不知此人是誰,片刻,他冷哼:“誰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幾重罪,也無傷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雲獻卻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張信恩,你沒得選,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還有一條生路可期,你說,你該怎麼選?”

    “我……”

    張信恩啞口無言。

    孟雲獻吃準了他的心思,當即鬆了手,再與葛讓道,“至於吳岱,就說是蓮華教教衆爲泄憤,知道官家愛重貴妃,所以殺了吳岱。”

    “這……官家真的會信嗎?”

    一夜死了兩個朝廷命官,潘有芳還是朝中重臣,吳岱又是貴妃的父親,這樣的說辭,只怕還不能解釋清楚。

    “宮中傳來消息,官家已有中風之兆。”

    孟雲獻低聲說道。

    葛讓吃了一驚,“什麼?!”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爲這個,我還真沒有把握能將殿下從這樁事裏摘出來,”孟雲獻苦笑一聲,“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黃宗玉,這個人證,是我給黃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認,那麼吳岱的死,也就無足輕重。”

    “殿下在何處?我得帶殿下回宮。”

    葛讓不敢耽擱,連忙讓人將嘉王殿下從後面的馬車中請出來,嶙峋燈火裏,孟雲獻看見嘉王渾身是血,髮髻散亂,一張臉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虛浮。

    “殿下。”

    孟雲獻見他要摔倒,便立時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雲獻伸手來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着沒動,直到那身沾滿血污的衣袍被孟雲獻扔給他身後的親衛袁罡,他遲緩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對不起您。”

    “殿下這是什麼話?”

    孟雲獻與內知將他一塊兒扶到馬車上去,車馬轆轆聲中,他將乾淨的外袍遞給嘉王,“殿下,換身衣裳,咱們好入宮。”

    “我辜負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來衣裳,嗓音啞得厲害。

    孟雲獻卻問他,“殿下從回京那日,就已經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麼?”

    “自從您將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後,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嘉王捧着衣裳,沒有動,“我發誓,我要做官家身邊,最親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吳氏女,我可以忍着噁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對他說,是,徐鶴雪就是應該被千刀萬剮,是,我的老師太糊塗,是啊,我從前也糊塗,爲他們兩個人磕頭磕出額上這道疤……”

    嘉王眼眶又溼,卻在笑,“官家您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從前糊塗,往後……再也不敢了。”

    “孟公,這些話,我都可以毫無芥蒂地說出來,但我越是這樣說,我心裏就越是明白,無論這是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多重多重的一樁冤案,官家都絕不可能,讓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爲官家的養子,在宮中多久,我就擔驚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時就沒了命,朝臣們將我當做棋子翻來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帶着厭惡,”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裏才真正安定過。”

    嘉王慢慢地說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師的死,子凌的冤,壓得我要喘不過氣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師死後,我雖藉着寫青詞而得以留在雲京,也沒有絲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這些,一直都在靠您來做。”

    “您做的已經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證據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經用董耀他們那些人證明了麼?這樁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對我寄予厚望,可我卻不是一個值得您如此對待的人,兒時我就懦弱,沒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負,因爲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負。”

    “我如今什麼也沒有了,這一條性命,用來爲他報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聽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來就是這樣一個懦弱之人,如今的絕境,他也敢從容地走。

    “殿下,咱們未必就到了絕處。”

    孟雲獻心裏不是滋味,他收斂心緒,“您快換衣裳吧,官家中風,您作爲養子,應該去見他。”

    嘉王聞言,猛地擡眼。

    中風?

    馬車倏爾停下,孟雲獻挑開簾子,只見周挺站在不遠處,夤夜司的親從官正將另一架馬車圍得嚴實。

    “放肆!你們夤夜司真是放肆!”

    黃宗玉的怒吼聲傳來。

    孟雲獻被內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這樣幫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餘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個好兒郎。”孟雲獻拍了拍他的肩,聽見前面黃宗玉的聲音,“我得趕緊過去,他脾氣大。”

    周挺沒說話,退到一邊,令晁一鬆等人退開。

    “黃老啊。”

    孟雲獻看見黃宗玉拄着拐,在馬車旁氣得胸膛起伏,白霧不斷從他嘴邊呼出。

    “孟琢!”

    黃宗玉一見夤夜司的人退開,他鐵青着臉,“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您知道潘有芳和吳岱的事了吧?”

    孟雲獻走到他的面前。

    作爲樞密使,黃宗玉怎麼可能不知道,在宮裏來人傳話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讓瘋了!你也瘋了麼!”

    “讓你派去拿葛讓的人回去。”孟雲獻直截了當。

    “你要造反?!”

    黃宗玉擡手,顫顫巍巍地指他。

    孟雲獻卻笑,“您好像還不太清楚如今的狀況,不若我來給您理一理?讓侍衛馬軍司搜捕張信恩的命令,可是您下的?”

    “是我下的又如何?”

    “也就是說,葛讓是聽了您的令,今夜才鬧這麼一出的。”

    “我讓他搜捕張信恩,我沒讓他殺朝廷命官!這是重罪!是死罪!”

    “可潘三司和丁進,分明都是爲張信恩所殺。”孟雲獻停在他的面前。

    “什麼?”

    黃宗玉如今也還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他只聽宮裏傳來官家中風的消息,便顧不得那頭,匆匆忙忙往宮裏趕,“你莫以爲你能誆騙了我!在潘府的那些人,都是葛讓的舊部,是定乾軍的人,他們分明是想爲玉節將軍……”

    “黃老,您聽我說啊。”

    孟雲獻打斷他,“張信恩已經招供,是潘有芳誘他入城,也是潘有芳將此事告知的您,他入城發覺不對,心知自己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帶着人闖入潘府,恰逢潘三司與丁進在正堂敘話,他便將潘三司與丁進都殺了。”

    “胡說!明明是葛讓他告訴我……”

    黃宗玉的話音戛然而止,他對上孟雲獻那雙銳利的眼,“你……是要用這人證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