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54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516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樑神福閉口不言。
“幹爺爺,我見您讓他們去請黃相公與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麼不好……”榮生跪在地上,拉拽樑神福的衣襬。
樑神福揮開他的手,而苗景貞的刀刃抵得更近,樑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還是開了口,“官家……有中風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着急忙慌地讓人去請東府西府兩位相公入宮。
自官家用了名醫張簡的藥後,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厲害,官家反覆受了好幾回風寒,頭疾又總是發作。
在泰安殿上舉行祭天儀式,那幾個時辰下來,更是讓官家的病勢一下更爲沉重,何況那蔣御史還在泰安殿中,將官家氣得嘔了血。
如今,境況不大好了。
樑神福也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苗景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聽見樑神福這話也並不算太過意外,他復而開口,“那我再問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話既出,樑神福的神情大變,“你……”
張簡用的藥與金丹相沖,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還是寧願要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藥。
服用過張簡的藥,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聽官家已有些口齒不清,我不妨告訴您,我苗景貞今夜就將這條命系在我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選擇,您的乾兒子韓清也早就做了選擇,還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幹爺爺的這個人,那麼您呢?”
苗景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將他推到隔扇上,透過隔扇的雕花縫隙,樑神福與苗景貞都看見殿內有數名醫正,貴妃正坐在牀沿。
苗景貞冷聲道:
“樑內侍,您知道自己該如何選嗎?”
堆砌的冰雪被凍得更硬,附着在檐瓦之上,被嶙峋燈火照得晶瑩,孟府裏,姜芍披着外衣,內知在側爲她提燈,兩人匆匆穿過連廊。
書房裏的燈還亮着,姜芍推門進去,才發覺孟雲獻竟伏在書案上,已經熟睡,她走上前,語氣裏透着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雲獻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還是溼潤的,恍惚地盯着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聲,“阿芍?”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環視四周。
屋中除卻他面前的夫人,與在旁提燈的內知,就再也沒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暫時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隨着這樣一句話,逐漸化爲霧氣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盡的迷霧中,失去意識。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麼,也沒工夫問,只將葛讓命人送來的書信,遞給他。
孟雲獻立時清醒許多,他將書信接過,展開來一行行掃過,他的臉色一變,“他們怎麼能如此胡來……”
葛讓,苗天照。
原來搜捕張信恩是假,藉此強殺潘有芳、吳岱才是真。
他們竟將他,瞞得嚴嚴實實。
“他們……真是不要命了。”
孟雲獻握着信紙的手一顫,無力地垂下去。
“這信上說,殿下以性命相要挾,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嘯營的林指揮使,讓他親手殺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爲他們一力承擔重罪,讓他們咬死一句話,說殿下假傳聖旨。”
姜芍喉嚨動了動,“葛讓葛大人說讓你勸勸殿下,這罪,他與苗天照來認,讓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雲獻一言不發。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還沒有亮透,他們兩個就在這書房中坐。
“我昨夜遇見一個人,他戴着帷帽,我雖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爲什麼,我看見他,就總是會想起子凌。”
嘉王滿臉是淚,“他救了我,勸我珍重,可是那個時候,我聽他說這些話,心裏像是被一刀刀地割過。”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說,“孟相公,我已經想過了,尊嚴我不要,什麼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着“萬方有罪,在臣一人”,從御街到皇城。
孟雲獻到此刻才猛然驚覺,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究竟是什麼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爲徐鶴雪,爲靖安軍。
既不能以王法還給他們應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討。
“不能再晚了,再晚個幾十載,這天下間,就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會在乎他的清白。”
這是那日嘉王離開前,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此刻,孟雲獻深刻領受了這句話的深意。
“主君!宮裏來人了!”
一名家僕匆匆領着一位宮中的宦官冒雪而來。
“孟相公,還請快些入宮去吧!”那宦官進了門,便焦急地說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雲獻估摸着,此時似乎還沒有到寅時,這宦官出宮,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風之兆,樑內侍令奴婢們出宮請您與黃相公入宮!”宦官躬着身子,氣喘吁吁地說道。
中風?
孟雲獻心頭一凜,他立時道:“你先去喝一碗熱茶,我換好官服,咱們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轉身被人領着出去。
“眼下咱們怎麼辦?”姜芍見人走遠,一邊去拿了衣裳,一邊問道。
“阿芍。”
孟雲獻卻不擡手任她穿衣。
姜芍擡起頭,發現他眼中有淚意。
“我……”
孟雲獻聲音發緊,“我見到子凌了。”
“你……說什麼胡話?”
姜芍驚愕地望着他,卻見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很快洶涌,淌下來,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個死去的人,時隔十六年返還陽世,這個陽世卻還在唾罵他,侮辱他,可他……卻又在邊關,爲我大齊的國土,爲我大齊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雲獻顫聲,“阿芍,十六年,無人還他清白,無人爲他收殮,可他,卻還勸我,暫時放下這樁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着。”
“在他心中,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遠比他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們,我們愧對他啊……”
“我們爲什麼要等?爲什麼還要等?”
孟雲獻泣不成聲。
“若我再等,我恥於爲人!”
孟雲獻立時將守在外面的內知喚來,“你去,讓夤夜司的周副使從葛讓那裏將嘉王殿下接回。”
內知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孟雲獻將手中的信紙攥成一團,“如今,我只有將黃宗玉拉下水,盡力一搏了。”
第122章 萬里春(一)
孟雲獻換了官服才出府, 還不及上馬車,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積雪,一聲聲地喚:“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 腰間佩刀,孟雲獻回身, 藉着檐下燈籠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話要說。”
青年似乎顧忌着那名來孟府傳話的宦官,他走近孟雲獻的內知, 湊上前去,耳語一番。
內知倒吸一口涼氣, “啊”了一聲, 勉強穩住心神, 趕緊走到孟雲獻身邊來, 躲着那宦官,壓低聲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令他來傳話, 魯國公找的那名醫張簡給官家所用之藥與金丹相沖,貴妃強闖慶和殿,趁樑神福等人不注意, 將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湯藥裏……如今, 苗大人已將貴妃拿住。”
短短一番話,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卻令人心驚, 孟雲獻幾乎是立時便想明白,苗景貞應該是知道他父親苗太尉所做之事, 又不願意“大義滅親”, 才出此下策,賭上滿門性命, 來保嘉王。
他立時改了主意,“去,讓周副使先將黃宗玉困住,不要讓黃宗玉在我之前入宮。”
內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宮去吧,我隨後就到。”孟雲獻揚聲,對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過問孟雲獻的事,他躬身應了一聲,隨即便上了馬車。
天色黑沉沉的,寒霧在昏黃的燈影裏浮動,孟雲獻的馬車停在道路中間,宵禁還在,侍衛馬軍司的兵士們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審視着那架馬車。
葛讓身披甲冑,撥開人羣往前走,正逢孟雲獻被內知扶着從馬車上下來,他喚了聲,“孟公,我這就隨您入宮。”
孟雲獻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擡起頭就見葛讓展開雙臂,由身邊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黃宗玉提攜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樞密副使的位子,”孟雲獻一邊朝他走近,一邊說道,“可你今夜做下這樁事,你是不要你這條老命了啊葛將軍。”
“我知道,您動劉廷之,目的就是爲了讓我取代他坐上這個位置,我也知道您這麼做,是爲了玉節將軍的案子能多幾分勝算,”
葛讓自己摘下護腕,“嘉王殿下與貴妃最初合謀之時,我們之間便已經在來往,只是我尚對官家存有幾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沒有輕舉妄動,您謀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該死了,可爲什麼偏他潘有芳和魯國公次次都能躲得過?次次都能毀屍滅跡?”
“那個叫董耀的後生讓我明白,玉節將軍的這樁案子,對我們這些想要翻案的人來說,是催命符,對他們那些做下這等惡事,卻十六年逍遙法外的人來說,那卻是護身符。”
“您看,他們甚至能以此案,來殺更多的人,甚至誅您的心。”
葛讓呼出白氣,“您說,這世上怎麼有這樣荒唐的事,爲惡者,偏偏能以惡而安身,玉節將軍已經死了,可他們做下的每一件事,都還在侮辱他!”
“老子這條命若沒有玉節將軍,早十幾年就死了,死在戰場上,被胡人的馬蹄踐踏,被他們養的獵隼啄成一團爛肉……”
葛讓咬着牙,“我只恨當初沒有收到那軍令,若我知道玉節將軍的打算,即便是沒有軍令,不必他譚廣聞,老子一個人,也要帶着我定乾軍去將那蒙脫活剮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麼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審,此案就沒有重審的可能,何況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貴妃生子,嘉王一定會被再打發到彤州去,到時就更沒有爲玉節將軍翻案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