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51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466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那是他們還沒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將軍一手撐在膝上,輕擡下頜,“我不管他們如何想,只要我還在邊關一日,不奪回十三州,我絕不罷休。”

    “還要多謝你。”

    他端起來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聲,“不論我要怎麼打,你都從不插手,朝廷問起,卻總是你在爲我承擔壓力。”

    “我與將軍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個目的,”潘有芳也跟着笑,“那就是將胡人趕回他們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齊國土,爲此,我心甘情願。”

    少年將軍聞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絕不會讓你受朝廷責難,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須贏。”

    “只要我贏了,他們就是有無數張嘴,也不敢輕易指摘你。”

    少年張揚恣肆,仰頭飲盡一碗烈酒,隨即站起身來。

    “將軍這是去哪兒?”

    潘有芳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沒有回頭,清冽的嗓音隱含一分笑意,“懸星身上太髒了,我去給它洗個澡。”

    寒風呼號,樹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護院步履整齊,來來回回,滴答,滴答的聲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殷紅的血浸溼了他原本潔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溼,血珠滴落下來,就在他的面前,化爲詭祕的瑩塵,點滴飛浮。

    內知就在門外,影子落在門窗上,潘有芳發現外面的人似乎並沒有發覺正堂裏的燈影滅了,甚至沒有人聽見他摔碎茶碗的聲音。

    丁進從椅子上滑下來,身體癱軟。

    “牧神山一戰,我試想過很多人,”徐鶴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十六年過去,這個人已經老了,“卻唯獨沒有懷疑過你。”

    “潘有芳,我信過你。”

    未經十六年的歲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這副容貌也與當年如出一轍,潘有芳胸膛劇烈起伏,他嘴脣顫動,卻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在這個人面前反駁一個字。

    “將軍……”

    潘有芳喃喃,他一邊往後躲,一邊說,“是吳岱!是他輕信日黎親王,是他給我設下圈套……”

    陰寒之意陡然臨近,潘有芳的聲音在被那只骨節蒼白的手攥住衣領的剎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對上那樣一雙眼睛,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法自控,飛浮的瑩塵便是束縛他的繩索,恐懼擠壓着他的心臟,他幾乎連呼吸也不能。

    “給譚廣聞的假軍令,難道不是你讓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嚨發緊,附着在他身上的瑩塵變得棱角尖銳,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這種尖銳而灼燒的疼痛,令潘有芳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那都是吳岱逼我的!是他用我親族的性命爲要挾,我以爲,我以爲時間上來得及,所以……”

    “你親族的命是命,”

    徐鶴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頸,指骨用力,收緊,“我三萬靖安軍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嗎?”

    因爲動用術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傷口皸裂,原本乾淨嶄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跡,他俯下身,“那麼多人,因爲你而揹負叛國重罪,他們死在牧神山,無人收殮,無人在乎,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怎麼敢?”

    怨戾之氣幾乎充盈徐鶴雪的胸腔,他周身的瑩塵像發了瘋似的鑽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慘聲連連。

    “他們之中,有人救過你的命,有人與你喝過酒,真心誠意的,叫過你一聲‘潘大人’,我卻問你,原來在你心中,爲我大齊護佑國土的這些將士,都是不足爲重的螻蟻嗎?”

    他鬆開潘有芳的脖頸,站直身體,冷眼看着他在地上蜷縮,咳嗽,掙扎,看他被瑩塵折磨得翻來覆去。

    “如果不是吳岱害我!”

    潘有芳渾身劇痛,他顫抖着聲音,“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走到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軍!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還是這樁血淋淋的往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眼瞼溼潤,“將軍……我真的不想。”

    走上這條不歸路十六載,潘有芳殺了竇英章,棄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因爲他已經付出了代價,哪怕是忍着怨恨與噁心,與吳岱和平共處,哪怕是成爲南康王父子的走狗,無論是誰,張敬或是孟雲獻,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輕的,天真的人,只要當今君父在,他們就只能閉嘴。

    可是,

    潘有芳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遇見亡魂復歸。

    他親手灌過啞藥的將軍,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來積攢的城府,心計根本不堪一擊,潘有芳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邊關,我與將軍,也還是誰都逃不過朝堂裏的爭鬥。”

    他的恐懼,他對於這位玉節將軍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與將軍共事,而不是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別人的狗……”潘有芳滿眼都是淚,“可是將軍,一步錯,我往後的每一步就都錯了。”

    他忽然掙扎着起身,妄圖抓住徐鶴雪的衣襬,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麼也握不到。

    竇英章從牧神山的屍山血海裏,帶回了這位將軍。

    是他,親自讓人將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節將軍活不成了,朝廷會判他的死罪,會讓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蔣先明,是他與吳岱等人親手,將他推上那個位置的,爲的,就是讓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剛直忠臣,代替他們這些人,來做這件事。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洶涌,竟讓蔣先明從民意,將斬刑改爲凌遲。

    “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聲線哽咽,“我怕看見那座刑臺,我怕上面還留有您的血跡,我怕您的魂魄永遠在那裏……”

    他忽然像發了瘋似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滿額是血,他又仰起頭來,“如果沒有吳岱,我還能好好地做一個清白的人,做一個清白的官,如果我沒有走錯路,我也不會因爲一念之差,而讓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他搖頭,“將軍,世事無常啊。”

    徐鶴雪忽而擡手,瑩塵裹附着潘有芳,將他整個人懸空,瑩塵刺入他的皮肉卻不見血,鑽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這世上難道只有一個吳岱嗎?”

    徐鶴雪冷聲道,“潘有芳,我竟不知,你這身骨頭原來這樣軟。”

    “你放心,你與吳岱,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徐鶴雪一伸手,瑩塵猶如繩索一般,將丁進拖拽過來,丁進雙腿都是軟的,他伏趴在地上,“求您,玉節將軍!求您放過我吧!我並不知曉這些事啊,我,我也從來沒有參與其中,十六年前,我只是一個小官啊!”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瑩塵化作一柄長劍,劍鋒寒光凜冽,抵在丁進的側臉,徹骨的寒意幾乎令丁進渾身一顫,他嘴脣抖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站起來,幫我殺了他。”

    徐鶴雪手腕一轉,抵在丁進臉上的劍鋒撤下。

    丁進恍恍惚惚,那柄劍懸空,橫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還有個吳岱在,徐鶴雪寧願自己親手殺潘有芳,他若此時自己動手殺潘有芳,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去吳岱的府邸。

    丁進以爲這是個能活的機會,他一下擡起頭,看向潘有芳,因爲磕破了頭,血淌了他滿臉。

    “不敢?”

    徐鶴雪垂眼。

    “我,我……”丁進躲開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劍柄,他一手撐在地上,勉強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掙扎,卻始終掙不脫瑩塵的束縛,甚至因爲他的掙扎,他渾身的疼痛加劇,冷汗浸得破損的額頭刺痛。

    “來人!來人!”

    潘有芳嘶聲大喊,“快來人!”

    浮動的霧氣隔絕了他慘聲,內知的影子依舊映在門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內知在外頭與家僕低聲說話。

    他的護院們在商量着要不要喝一碗熱酒。

    “將軍……”

    潘有芳看着丁進雙手舉着那柄劍走近,他驚慌地望向站在一側的徐鶴雪,“將軍,我錯了!我對不起您!求您放過我!”

    “求您放過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搖頭,“我不想死……”

    這大約才是他本來的面目,不再用吳岱做藉口,不再有那麼多的理由,他只是重複着一句“不想死”。

    “丁進,你不是很會以你的口舌,輕易剝奪人的性命嗎?怎麼真拿起劍,卻反倒不敢殺人?”

    徐鶴雪擡起手,瑩塵從他指間散出,化爲幾縷銀絲,纏繞在丁進的脖頸,他收緊指節一個用力,殷紅的血珠順着他蒼白的腕骨滴落。

    “我殺,我殺……”

    丁進一張臉漲得烏紫,他艱難地吐字,伸手不斷地觸摸自己的頸項,想要擺脫束縛,卻什麼也沒觸摸到。

    銀絲驟然鬆懈,丁進立時猛烈地咳嗽。

    這一回,

    他握穩了手中的劍。

    “丁進!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誰給你的造化!”

    丁進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陰寒仍在,丁進分毫不敢回頭,“活人,才要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對不住,潘三司。”

    丁進舉起劍來,發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這一剎,外面雜聲紛亂。

    門窗外的影子倉皇挪開,“砰”的一聲,大門被人猛地從外面一腳踢開,與此同時,一支利箭擦着寒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倏爾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進往前的劍鋒,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劍刃破碎成光。

    寒霧濃濃,檐外的燈火照進來。

    束縛着潘有芳的瑩塵頃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裏吐出血來,人還沒死,但徐鶴雪卻看見散碎的魂火從他的身軀裏浮出。

    門外身着甲冑的兵士簇擁着一個人。

    那個人手中持着一把長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