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50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064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燭光亮如白晝。
她站立在房中,腦中是空白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目光一寸一寸地挪。
素紗屏風上還貼着青穹剪的那張紅色的囍字,木施上搭着她今日親手爲徐鶴雪換下來的那身衣裳。
書案上擺放整齊的書籍,是他常會看的那些。
櫃子不必打開,她也記得起裏面放了他幾件衣裳。
她發現,他的物件好少。
書案的另一頭,是那只他親手做給她的,但她卻從沒來得及出去放過的紙鳶。
紙鳶上壓着一卷書冊。
倪素挪動步子,走到書案前。
乾淨的藍色封皮,上面的字跡凌厲秀逸——《阿喜食單》。
她伸出手,將它拿起來。
“你在寫什麼?”
“等我寫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腦中閃過清晨時分的情形,她掀開幔帳起身,就看見他坐在這裏,手中握筆,垂着眼簾,認真謹慎。
她手指發顫,翻開書冊。
附頁雪白,襯得其上字痕墨色濃烈:
少年遊
簾收曉色入佩阿,雨洗硯沙沙。
星川飲馬,胡笳吹復,逐虜破雲崖。
鄉關無處身前覓,此幸遇春華。
若少年時,金風玉露,執手剪紅蠟。
剎那,眼淚如簇跌出眼眶,浸溼附頁,倪素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蹲下去,失聲痛哭。
第120章 浪淘沙(五)
夜雪沙沙, 潘府門房裏的門子們凍得睡不着覺,乾脆就圍坐在一塊兒吃酒賭錢。
幾顆骰子放在碗中,一人搓了搓手, 將雙碗扣上擡起臂膀來搖出響兒,另幾人正猜大小, 卻聽得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響起。
眼下已經快到子時,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門子們面面相覷,隨即兩人起身出去, 打開大門的門栓。
隨着大門被他們二人從裏頭拉開,暖黃的一道燈影投來他們腳下, 一個門子目光上移, 只見來人手中提着一盞琉璃燈。
門子瞧他只穿着一身鑲獸毛邊夾棉襉衫, 也沒裹厚披風, 大約是凍得厲害,他身體不住地抖動,一張臉上神情怪異, 張口道:“我有急事,要,要見你們家大人……”
門子覺得他有些眼熟, 卻一時認不出, 但見他穿着富貴,便也不敢怠慢, 應了一聲,趕緊去叫了府中內知。
“丁大人?”
潘府內知常跟在潘有芳身邊, 一下便將他認出。
“主君已經睡下了, 丁大人不妨稍坐。”內知一邊領着丁進往裏走,一邊說道。
潘府很大, 內外宅院都有門子與護院在接着連廊的下房裏住,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也仍有孔武有力的護院個個帶刀,在來回地巡夜值守。
丁進不作聲,他滿額頭的冷汗順着側臉滑下去,陰寒的冷意令他渾身抖如篩糠,他不敢往後看,只能挪動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名家僕匆匆跑來,與內知耳語幾聲,那內知便回過頭,俯身對丁進道,“丁大人,主君已經起身,我這就領您往正堂裏去。”
內知讓人提前在正堂中燒了炭盆,待丁進入內,便忙請他坐下,又喚來女婢看茶。
丁進不說話,也不喝茶,內知見他坐在炭盆邊也是兩股戰戰,臉色發白,心中不免有些怪異,“丁大人,這燈,不若便交給……”
說着,內知伸手要去接來他手中的燈。
“不必!”
丁進卻如臨大敵,躲開他的手。
內知被他這一聲吼嚇了一跳,他忙後退幾步,正不知自己如何惹得這位大人不快,卻聽門外傳來一道聲音:“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內知回頭,“主君。”
“你出去吧。”
潘有芳攏了攏身上披着的衣裳,一邊進門,一邊說道。
“是。”
內知立時垂首,隨即領着家僕女婢們出去,合上門。
“今夜侍衛馬軍司要搜查蓮華教張信恩,宵禁之夜,你這個時候瞎跑什麼?”潘有芳審視着他,發覺他臉色難看至極,“到底什麼事?怎麼這副情狀?”
“我……”
丁進沒有起身,依舊渾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實在奇怪得很。
潘有芳皺起眉,“爲何如此吞吞吐吐?有話就直說!我可沒閒心與你在這裏耗上半夜!”
燭影昏黃,炭火噼啪。
丁進僵着脖子,開口連聲音都是抖的,“潘三司府裏這麼多武功高強的護院,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是……是不是因爲您心裏害怕?”
潘有芳才走到桌案前要端起熱茶來喝上一口,乍聽他這句話,他倏爾回頭,一雙眼睛微眯,“我怕什麼?”
他越發覺得這個人很不對勁。
平日裏慣會以一張笑臉迎人,而此刻他臉頰的肌肉時而抽動,且臉上汗涔涔的,手中提着一盞不知哪裏來的琉璃燈不放,那光影鋪陳,照得他如同裹着人皮的提線傀儡,他嘴脣翕動,“怕你勾結吳岱,假傳軍令,害死牧神山三萬靖安軍的事大白於天下。”
此話一出,潘有芳手中的茶碗險些脫手,他臉色劇變。
正堂內一片死寂。
半晌,潘有芳擡起臉,陰鬱之色擊破他眼底的平靜,“丁進,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他分明從未對這個人談及十六年前的這一樁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蹤,就是死。
杜琮如是,竇英章如是。
那麼丁進,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吳岱之子吳繼康偷換雀縣舉子倪青嵐試卷的事,是杜琮幫着做的,此事潘有芳從一開始就知道,後來事情敗露,夤夜司使韓清查到了杜琮的頭上,他便命府裏內知給杜琮帶了話,讓他自己了斷。
誰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蹤了。
張敬死前的那番話,讓潘有芳心中懷疑,杜琮也許是落到了張敬的手裏,但張敬死後,杜琮依舊沒有露面。
難道真是杜琮?
“這話不是我想問的。”
丁進戰戰兢兢,“是有人讓我問你。”
“誰?”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進,你最好解釋清楚你今晚的來意,無論是誰跟你說了什麼,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處境,人在哪裏?我要你親自將他帶來。”
“他就在這裏。”
丁進低聲喃喃。
就在這裏?
潘有芳立時環視四周,但這間房中,此刻除卻他與丁進二人,哪裏還有什麼別的人?
他皺起眉,正欲說話,卻見丁進渾身抖得更厲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喉嚨似的,根本不敢動,就那麼僵直地坐着,瞪大了雙眼,盯着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隨之看向他的手。
頃刻間,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陣風吹熄了屋中的燈燭,唯有丁進手裏那盞琉璃燈還亮着,那光亮照着丁進身後忽然浮現的霧氣,忽濃忽淡。
這一刻,潘有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這極其詭祕的一幕。
霧氣幽幽浮浮,凝聚成一道身影,凜風鼓動他寬大的衣袖,他一伸手,丁進便顫顫巍巍地遞上那盞琉璃燈。
就是這一剎那,
霧氣轉淡,暖黃的燈影照見那樣一張蒼白的,骨相秀整的臉。
風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靜的神情在這一瞬間驟然皸裂,茶碗落地,“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陰寒之氣裹附着他的脊背,尖銳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顫慄,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如霧一般淡薄的身影走來,他立時想要後退,然而雙膝發軟,他踉蹌幾步,後仰倒地。
碎瓷片扎進他手掌,疼得他越發清醒。
這不是夢。
這居然……不是夢?!
潘有芳雙眼大睜,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雙手撐在地上,倉皇地往後挪動。
徐鶴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燈的光亮照着潘有芳那樣一張煞白的臉,他方纔的氣定神閒,乃至方纔聽見丁進那番話時,所有潛藏在眼底的殺意都被此刻的驚懼所擊碎。
“潘有芳。”
這道聲音冷得像浸過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渾身一顫,整個心臟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陰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這張臉。
十九歲的少年,朱衣銀甲,疆場策馬,意氣風發。
十數年前,潘有芳在居涵關不止一次與他飲過烈酒,論過詩文,將軍雖年少,卻兼具文人的溫和謙遜,武將的殺伐果決。
“將軍想做什麼,如何做,我潘有芳都聽您的,朝廷那邊您也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與他們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熾盛,潘有芳手中端着酒碗,臉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酒意上頭,紅光滿面,“咱們朝廷裏頭,若是能夠少一些偏安守舊的傢伙,若是都能拿出氣性來,鐵了心跟胡虜一較高下,這仗,何至於打得這麼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