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9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016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裴知遠聽罷,“如此看來,竇英章的死,應該與潘有芳脫不了干係。”
夜已深,煨着羊肉湯的爐火也燒盡了。
裴知遠起身告辭,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看見孟雲獻坐在那片昏黃的燭火裏,窩在椅子裏,一點兒沒有平日裏的精氣神。
他喉嚨發澀,“孟公,只要找到竇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們,就先放下玉節將軍的案子吧。”
“如今咱們已經讓葛讓葛大人取代劉廷之坐上了樞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經知道他親弟弟苗天寧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說麼?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樣了,咱們這些人在一塊兒,總有那麼一日的,您……別傷神。”
“那要花上多少時間啊,敏行。”
大約是酒飲得有些多,近來的事一樁又一樁壓得孟雲獻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蔣先明和被關在夤夜司裏的那六十餘人,卻等不了了……”
“還有賀童。”
孟雲獻呼吸都有些難受,“他在御史臺裏打了訊問他的人,他不許自己說他老師的不好,也不許旁人張口侮辱他的老師,好好的一個翰林學士,如今也下了御史臺的大獄。”
“那是崇之的學生。”
“您得等,”
裴知遠眼中泛酸,“敏行也會陪着您等。”
孟雲獻卻扯脣,“敏行,還是用你從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遠一手扶着門框,他胸膛起伏,翻涌的情緒被他壓了又壓,“我從前那般處事,是爲了等您回來,如今您回來了,我就是拼卻這官身不要,也要與您站在一處。”
“孟公,咱們好好活,爲了他們,爲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紛紛。
裴知遠離開後,孟雲獻一個人到了書房裏坐着,房中沒有點燈,他也沒讓內知來點,就在這片黑暗裏,一直坐着。
風雪拍窗,呼嘯不止。
忽的,
外面響起很輕的步履聲,暖黃的光在櫺窗上鋪開淺淺的一層,孟雲獻後知後覺,擡起頭來。
詭異的是,窗外只有燈影,並無人影。
“……誰?”
孟雲獻看向那扇窗,燈影沒有移動。
他心中怪異,正欲起身,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一陣凜風吹開,隨之鋪陳而來的暖黃光影照亮一片被風裹入門來的鵝毛雪花。
門外,立着一個人。
淡青色的衣襬,潔白嚴整的衣襟,冷風吹得他腰間的絲絛盪來盪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嚴寒裏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霧繚繞。
孟雲獻雙目大睜,死死地盯住那張臉。
蒼白,秀整。
“孟相公。”
徐鶴雪看着他,人間十六年,將這位曾在四十餘歲官至副相的孟相公變得老了許多。
這一聲,幾乎令孟雲獻渾身一震。
他認得出這個人。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
即便,這個人十四歲便離京,從那以後,他們沒有再見過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謝春亭中,是他與這個少年最後一面。
他也還是認得出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
比十四歲時更高,也褪去了那時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劍,像個溫文的讀書人。
“子凌……”
孟雲獻脣顫,齒關相觸,他聲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還沒繞過書案,就見徐鶴雪走進來,門外拂來的風彷彿更爲陰寒。
徐鶴雪手中提着琉璃燈,一如少年時那般,站在孟雲獻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爲一個人時的周全禮數來尊敬這位長者。
“真的,是子凌嗎?”
孟雲獻雙手撐在書案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中。
“是。”
徐鶴雪站直身體,“當年您勸我的老師放我離京,我還沒有謝過您。”
孟雲獻撐在案上的指節蜷握,他不住地搖頭,“不,子凌,我無數次後悔,我不該勸崇之,我不該讓他放你到邊關去……”
“您萬莫爲我傷懷。”
徐鶴雪返還陽世,不願見故人舊友,除了因爲幽都的法度以外,還因爲他怕自己會讓已經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樁事的人,再度因爲他這個人而傷神難過,“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就如同您與老師,從未後悔過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來見您,是想送一個人的認罪書給您。”
徐鶴雪上前幾步,將袖中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孟雲獻發現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霧,好似外頭再一陣風吹來,就能吹散了。
孟雲獻好不容易將視線挪到書案上,“……丁進?”
竟是丁進的認罪書?!
“他是潘有芳的人,是他故意插了人在董耀他們之中,老師的文集之所以短時間內散播如此之廣,也是因爲他。”
手腕上附着的幽都陰木枝尖銳的根莖已經刺入他的骨縫裏,但也多虧了它,徐鶴雪才能暫時不依靠倪素這個招魂者,不受禁制影響,此時他衣着乾淨,滿身的傷口沒有一處流血。
但他付出的卻是損耗神魂的代價。
“您大可以借此人,將爲我翻案的罪過,推到他的身上。”
若是人來訊問丁進,他未必會如實說,何況孟雲獻他們這些在朝中爲官的人,不能無證審問丁進這個同僚,但身爲鬼魅,徐鶴雪卻能精準地攥住他的恐懼,用非常之法,使其屈服。
“什麼意思……”
孟雲獻顫聲,“你如何知道這些?你還知道什麼?你知道你老師他……”
“我知道。”
他說。
孟雲獻心頭一震。
他險些站不住,“我護不住你,我也沒能護住你老師……可如今,難道要讓我再用這份罪書,去侮辱你麼?”
“夤夜司關押的人中有一個人叫陳興,周副使應該已經告知過您,他是丁進的人,”徐鶴雪繼續說道,“他之所以願意爲丁進,爲這樁事去死,是因爲丁進拿住了他的家人,但丁進已經將他們殺了,您大可以藉此撬開陳興的嘴,讓他知道家人已經死在丁進手裏,如此一來,他就是人證,您也能以此救夤夜司中那六十餘人。”
“只要丁進還活着,這認罪書,他可以隨時不認,”孟雲獻說着,他倏爾盯住徐鶴雪,“難道你……”
“孟相公,我不要您護我。”
徐鶴雪冷靜地看着他,“我的身後名不重要,但我靖安軍將士的身後名我卻真的很想爲他們求,我不願他們的親人被這世間冷待,他們是跟着我才會揹負叛國的罵名,我卻已經沒有時間再爲他們爭一個乾淨的身後名。”
他後退幾步,垂首,“孟相公,我只能寄希望於您。”
“您無論做什麼,都不是在辱我,”
燭火透過琉璃燈罩落在徐鶴雪的衣袂,“嚴冬在,春不來,但子凌信您,敬您,請您先珍重自身,待得春來之時,再爲靖安軍洗雪。”
若嚴冬還在,靖安軍便不可能昭雪。
孟雲獻所面臨的,爲靖安軍平冤的最大阻力,根本不是什麼潘有芳,也不是什麼魯國公。
今日在泰安殿,孟雲獻已經將這一點看得再清楚不過。
他喉嚨一哽,“是我們這些活着的人……對不住你們。”
“子凌還有一事,想交託於您。”
徐鶴雪擡起眼簾。
“什麼?”
“請您往後,代我照拂倪素。”
孟雲獻乍聽“倪素”這個名字,他一時怔住,“她……”
徐鶴雪道:“生前死後,我諸般行止皆無愧於心,唯獨愧對吾妻。”
“你……”
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再壓不住,“她是你的妻,那你是誰?”
“徐鶴雪,”他腦中一片轟鳴,聲音顫抖,“你是……徐景安嗎?”
景安,靖安。
——
倪素在檐廊底下呆呆地坐了好久,雪一直在下,撲了她滿肩,直到青穹在廊廡裏暈倒,“砰”的一聲。
她連忙將青穹扶回房裏去,揀炭,燒火,她將帕子在熱水裏擰過,擦去青穹臉上的霜粒。
“倪姑娘。”
青穹睜起眼。
他懷中還緊緊地抱着那把柴刀,他看着她凍得發白的臉,哽咽地說,“若我能像我阿孃一樣用魂火,我一定去燒死那些人。”
“可是我很沒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倪素坐在牀沿,“你聽徐子凌的話,好好地活着,就會知道自己的用處了。”
青穹受了凍,很快昏睡過去。
倪素將他的屋子烘得暖暖的,才輕手輕腳地出去,回到對面那間居室裏,白日裏她爲了給徐鶴雪洗頭髮,用過的竹榻還放在屋中。
屋中沒有炭火,她渾身僵冷,只覺得屋中燈燭不夠明亮,她又拿出來些蠟燭,一一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