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8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446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你喝慢點。”

    倪素看他這樣,不由關切一聲。

    青穹喉嚨哽得厲害,只得夾菜掩飾自己。

    天色在漸漸地發黑,院子裏點滿了燈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裏被徐鶴雪堆起來一座小山。

    “你做飯,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說。

    “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這世上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你。”徐鶴雪將一塊栗子雞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將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離地嗅到碗中的黃酒芳香,“任何人,都會有自己不擅長的事,也許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

    她說的是做飯,卻又不是做飯。

    徐鶴雪輕易讀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節屈起,他望向身邊的這個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過節,”

    倪素打斷他,坐直身體笑着說,“就當是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提前過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與徐鶴雪就是在這裏,兩個人一起過。

    一轉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擱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夜風吹進廊廡,他臉色蒼白,瞳仁濃黑,“徐將軍,您要走,是嗎?”

    “您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是嗎?”

    “青穹……”

    徐鶴雪方纔出聲,便見他轉身走出廊廡,在院子裏漆黑的地方提出來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燈籠照着他單薄的身形。

    “徐將軍,您要救人,還是殺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紅透,淚意閃爍,“我反正也活不長,但至少在我還活着的這個時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麼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與其這樣,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願的!”

    廊廡裏靜悄悄的。

    倪素抿緊嘴脣。

    徐鶴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記住你阿爹說過的話,哪怕人生短暫,你也要爲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緊嘴脣,低聲抽泣。

    “我走之後,你要幫我,”

    徐鶴雪回過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別讓阿喜一個人,這一路來,無論是爲她自己,還是爲我,都很艱難,有時候,她也會需要有人聽她說說話。”

    倪素從桌下拿出那盞琉璃燈,她吹燃火折,乍聽這番話,她鼻尖的酸澀來得很尖銳,但只頓了一下,她便點燃琉璃燈裏的蠟燭。

    燈火映在她的臉上,倪素提起燈盞,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會坐視那六十餘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們,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寶塔裏的靖安軍三萬英魂,我從來都不能攔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條不歸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邊,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髮髻梳得很整齊,這應該是他覺得最舒適的裝束,得體,乾淨,像一個滿身書卷氣的人。

    像一個活着的人。

    她知道,無論是爲了董耀,爲了那些關在夤夜司中的六十餘人的性命,還是爲了幽都寶塔裏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殺吳岱,殺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樣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將琉璃燈盞遞給他,“你不要擔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黃相公的題字,有很多娘子願意讓我診病,還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賞賜,那麼多的錢帛。”

    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對不起,阿喜。”

    徐鶴雪握住她遞燈的手,將她抱入懷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即便我們分離,我也不會自棄,相反,我照舊會做我想做的事,過好我的日子。”

    徐鶴雪下頜緊繃,他緊緊地抱着她。

    到了這個時候,他心中的矛盾幾乎快要將整個胸腔淹沒,他既恨自己爲慾念所束縛,以殘魂之身,擁有了她,又可恥地想要這樣擁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麼也不能擁有了。

    “如果你還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時你能看見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顆星星,這樣我就知道,我擡起頭的時候,該看哪一顆了。”

    倪素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滿目是紛揚的大雪,徐鶴雪輕柔的吻落在她發頂,“無論我在哪裏,無論我是什麼,阿喜,我都爲你禱祝。”

    哪怕化身爲風,也一定不以嚴寒傷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聲線裏藏了一分顫抖。

    若可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在她的身邊。

    “我從來不生你的氣,往後也不會,我會一直,一直記得有一個小進士將軍,是我自己選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強忍淚意,“我相信我這一生,總能看到這個人世還給你應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

    第119章 浪淘沙(四)

    孟雲獻與黃宗玉等人在慶和殿外等到天黑, 貴妃想入殿侍疾,被黃宗玉領着一衆官員攔住,貴妃氣極, 樑神福在殿內服侍官家也沒出來,她沒有辦法, 只得先回宮去。

    黃宗玉年紀比孟雲獻大好幾歲,頭髮也幾乎都白了,在雪天裏站了這麼久, 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厲害, 好些個官員連忙將他送回府裏去。

    孟雲獻雙腿也僵冷得厲害, 走路實在走不動, 裴知遠將他送回孟府, 又被孟雲獻的夫人姜芍留下來吃燉羊肉。

    “今兒一大早,就有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你的。”

    姜芍將一個藍布包裹拿來。

    “什麼人?”

    孟雲獻一邊接過, 一邊問。

    “沒說。”

    姜芍搖頭,隨即去張羅夜飯。

    裴知遠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着熱茶, 看孟雲獻將那包裹打開來, 裏面除卻一卷書冊,一封信件, 就再沒有其他。

    孟雲獻隨意地翻了翻那書冊,他臉色微變, “敏行, 你瞧瞧。”

    裴知遠放下茶碗,伸手將書冊接來, 只翻幾頁,他愕然擡頭,“孟公,這是滿裕錢莊的暗賬啊!”

    孟雲獻拆開信封,取出來裏面的信箋展開,他一行一行字地看,“這是蔣先明送的,他說這是雲京原先那家滿裕錢莊的暗賬。”

    “難怪之前夤夜司沒有搜到,原來是落到了他手裏……”裴知遠仔細翻看,他發現蔣先明在書頁上有頗多註解,“他一直在查這賬上,除了吳岱以外,還有誰。”

    裴知遠心中複雜。

    這本賬冊,他們也有,因爲曹棟在他們手裏,他們比起蔣先明,更輕易地便從曹棟口中知道,除卻吳岱以外,被那幫代州官員供在上頭的,還有潘有芳與南康王父子。

    “他在信中說,劉廷之所有的家人都被拘在牢裏,唯獨少了他的幼子。”

    “難怪蔣先明審他也沒審出太多事,定是他的幼子,教人拿住了。”拿住劉廷之幼子的人是誰,這一點也不難猜。

    除了潘有芳,還能有誰?

    “他今日怎麼不將賬冊……”裴知遠說着,又驟然住口,炭盆裏火星子噼啪迸濺,半晌,“孟公,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即便知道譚廣聞的罪書很可能會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蔣先明也還是只呈那份認罪書,而將賬冊交給孟雲獻。

    他在官家的面前呈上譚廣聞的認罪書,是爲了讓自己認清官家對這樁十六年前的舊案的態度。

    他尚存了一分對於官家的期望。

    卻也留了餘地,不肯貿然將賬冊交出去。

    蔣先明,是鐵了心要爲玉節將軍徐鶴雪償命。

    羊肉在鍋子裏咕嘟咕嘟地煮着,熱氣撲人,但無論是孟雲獻,還是裴知遠,他們都有些食不下咽。

    只吃了幾筷子,就都沒再動。

    “孟公,敏行知道,您心裏難受,”裴知遠手中端着一碗熱酒,“敏行陪您喝酒。”

    孟雲獻沒說話,端起酒碗來,與他兩個挨着這鍋子底下的炭火,烤得衣袍底下的雙腿暖烘烘的,他抿了一口熱酒,卻覺得那股子熱順着喉嚨滑下去,到胸腔,到胃裏,就冷了。

    “敏行,劉廷之活不成了,他的嘴咱們撬不開,撬開了也無用,潘有芳這個人沒有那麼貪財,他之所以摻和滿裕錢莊的事,除了討好南康王父子,我猜他也是爲了報復吳岱。”

    孟雲獻還記得那個雨夜,潘有芳談及吳岱時,眼中的恨意幾乎遮掩不住,“我已經查清楚,代州那幫官員送給潘有芳的錢,實則都被他用來補官家修道宮的虧空了。”

    潘有芳真的太惜命,與南康王父子爲伍,他不能不貪,但他又怕有朝一日滿裕錢莊的事敗露,到時魯國公是宗室,官家必不會重懲,但他與吳岱,卻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他將在代州那幫官員那兒,通過滿裕錢莊貪來的錢全都拿去補官家的虧空,如此一來,即便有朝一日,此事避無可避,終要暴露,官家也一定能留他,與他全家性命。

    此人真可謂八面玲瓏,城府之深。

    裴知遠聽得心裏難受得厲害,乾脆猛灌了自己一碗酒。

    酒水沾溼裴知遠下巴的胡茬,他放下碗,羊肉湯的熱煙撲面,“我就不信,他還真能片葉不沾身?”

    “自然不能。”

    孟雲獻看着鍋子裏煮沸的羊肉湯,“本就不是個乾淨的人,做事,又怎麼可能處處天衣無縫?在文端公主府的這樁案子裏,死的不只是董耀的生父陸恆,還有竇英章。”

    “竇英章……”

    裴知遠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

    “當年潘有芳在居涵關做監軍時,竇英章是他的親兵指揮使,這個人跟着他回到雲京,官家下令清點文端公主府財產的時候,竇英章是負責領禁軍守在公主府中的人,陸恆之所以背上私自盜竊公主府財物的罪名,便是因爲這個竇英章。”

    “後來,竇英章忽然暴斃,他家中卻沒有來京中扶棺,”孟雲獻站起身,“我派去竇英章老家的人回來說,在竇英章離世的前一兩月,他一封家書寄回去,第二日,鄰居就沒再見過他的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