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6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232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我敬重徐鶴雪僅僅只是因爲他對大齊曾經的功績,若他是個叛國逆賊,我爲何要爲他平反?如今這也不是平反,只不過是將這樁舊案重新拎出來再審一遍而已,”葛讓一步步逼近鄭堅等人,“反倒是你們,如今拼了命地攔着,又是爲何?”
丁進不動聲色地與潘有芳對視一眼,隨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蔣先明手中的認罪書來路不明,可當年這樁案子卻是鐵證如山,臣以爲並沒有再重審的必要,臣丁進,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濫用職權,欺君罔上。”
鄭堅立時俯身,“官家,此時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當年這樁案子查就查了一個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員盡心竭力清查乾淨了的,十六年過去了,難道今日能比當日查得更清楚麼?譚廣聞已經畏罪自殺,一個死人是再開不了口的,臣卻不知蔣新明藉着這份所謂的罪書,究竟是爲徐鶴雪,還是居心叵測……”
“臣鄭堅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位當年議過此案的官員,知諫院,翰林院,一時不少人紛紛俯身作揖,“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臣要彈劾御史中丞——蔣先明!”
在這片彈劾聲中,孟雲獻站得端正,他不說話,新黨也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爲蔣先明說話,也沒有出言彈劾。
孟雲獻看着蔣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說過那句話後,再也沒有出聲。
他在求死。
孟雲獻擡起眼,與站在對面的潘有芳對視。
雪粒子被風斜斜地吹進來,潘有芳扯脣,朝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孟雲獻想起那個雨夜,這個人對他說,他絕不會認。
今日,誰都能爲蔣先明求情,唯獨孟雲獻不可以,因爲他與張敬往昔的情分人盡皆知,他爲蔣先明求情,就是在爲張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樑神福強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臉色煞白。
“孟雲獻,朕要你說話。”
正元帝嗓音嘶啞。
孟雲獻擡步上前,站立在蔣先明身側,他看見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樣冷沉沉的,浸着血絲。
中書舍人裴知遠看着這一幕,只覺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說。
不要說啊。
官家不想聽的話,一定不要說啊。
孟雲獻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個字,衆人各異的目光都緊緊地裹附在這位東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嘔出血來。
“官家!”
樑神福大驚失色。
泰安殿霎時亂成一鍋粥,樑神福慌里慌張地讓人去太醫局,又趕緊將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嚇得不輕,一個個面露憂色。
苗太尉卻在此時擼起袖子,幾個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鄭堅的衣領子,一拳砸得鄭堅後仰倒地。
“哎呀!這是做什麼?”
黃宗玉連忙令官員們將苗太尉拉開。
“苗太尉!”
鄭堅被這武夫的一拳砸得頭暈目眩,他坐起身,卻發覺鼻間熱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滿手都是血,他憤聲,“您何故毆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見着蔣先明被禁軍押出去,“鄭堅!老子不但要打你,還要割了你的舌頭!同僚?你算哪門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們這樣的人做同僚,老子覺得噁心!”
“誒,苗太尉,話不能如此說啊!豈非傷害同朝的情誼?”丁進等人將鄭堅扶起來,好些個官員都覺得他這話太刺耳,都露出不滿之色。
“跟你們,有什麼情誼?”苗太尉用力掙脫拉住他的幾個官員的手,入宮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時找不着襯手的東西,“我,我……”
他低下頭,乾脆扯下一隻靴子來。
“哎喲!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們都來拉他。
“武夫!只會動拳頭!動拳頭能解決什麼事?真是有辱斯文!”鄭堅氣昏了頭。
這話登時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們不樂意了。
“拳頭能砸死胡人,你們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殺胡人嗎?”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殺殺的事?”
“我們不打打殺殺,誰他媽的守得住國土?靠你們這些玩意兒嗎?”
“你們!粗俗!”
“你們慫包軟蛋!”
泰安殿裏,文臣武官動完口,又動起了手,打得不可開交,黃宗玉連忙讓人去勸,可都沒勸幾句,勸架的官員也在裏頭打了起來。
黃宗玉看見葛讓也趁亂蹬了鄭堅幾腳,他滿頭是汗,匆匆走到孟雲獻身邊,“孟公,您怎麼不勸勸呢?這麼打怎麼成呢?都是大齊的官員,官家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他們實在過分吶……”
“您寬寬心吧,同朝爲官,就沒有不打架的,幾句話不對付,打起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孟雲獻言辭平靜,“當務之急,是咱們得去慶和殿外等着。”
“這個蔣先明,竟將官家氣得嘔血,他實在是……”黃宗玉喃喃幾聲,立時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趕緊去慶和殿外頭候着。”
泰安殿裏雜聲一片,孟雲獻與裴知遠走出殿外,一時間,有一個人跟上來。
在漢白玉石階上,孟雲獻站定。
“孟公,我早與您說過,十六年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潘有芳攏緊披風。
“蔣先明手裏的罪書,是你讓人給他的,你是要讓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雲獻語氣篤定,“你太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年他主動請纓,赴任雍州知州,其中爲他說過話,贊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吳岱,促成他坐上那個位置。”
“你們讓一個以爲自己在踐行正道的純臣做了殺死玉節大將軍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雲獻的髮髻,“十六年,你片葉不沾身。”
“可我要告訴你,”
孟雲獻轉過臉,寒風鼓動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邊這個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舊案還沒有結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維護了我,維護住了這樁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許永遠都不會澄明乾淨,但我們這些人也絕沒有放任污濁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間紛揚。
猶如一道深邃的鴻溝。
“道理?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視而不見,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爲棋子,道理永遠擺在那裏,卻不是人人都肯講理,有故意裝糊塗的,也有落子出了錯回不了頭的。”
潘有芳說着,恭謹地對孟雲獻俯身作揖,風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譽謹記孟公教誨,很遺憾我再不能有這等清白的立場,我也不會自辯。”
他擡起頭,一笑,“孟公,您與我,也曾同過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醫局的醫正們已經在慶和殿中待了幾盞茶的工夫,也不見人出來,黃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風,卻還是抵不住外頭的嚴寒,他搓了搓手,見嘉王站在一側,始終注視着閉合的殿門,身上僅有一件披風。
黃宗玉想了想,解下來自己身上一件披風,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裏面站一些吧,別讓雪粒子溼了您的衣裳。”
嘉王沒說話,也沒有動。
黃宗玉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朝階下看去,心裏正想着孟雲獻他們怎麼還不過來,卻見底下幾個年輕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階上跑來。
他們跑得急,一個個地凍紅了臉,躬着身子喘着粗氣。
“慌里慌張地做什麼?”
黃宗玉皺起眉頭。
“黃相公!”
宦官們一見他,連忙俯身,又對不遠處地嘉王喚了聲,“殿下。”
“怎麼了?”
嘉王回過身看着他們,“榮生,我不是讓你們送補品去娘娘宮中麼?”
原來這幾人是如今在嘉王身側侍奉的內侍。
榮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黃宗玉問道。
“娘娘聽聞官家在泰安殿嘔血,便要來慶和殿,正逢一個尚服局的宮娥說是來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記官家,哪裏還管得了什麼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園,那宮娥卻一直悄悄尾隨在後,手裏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殺娘娘!”
榮生如實回答。
“什麼宮娥如此大膽?娘娘如何?”嘉王上前兩步。
“幸虧娘娘身邊的近侍及時擋了下來,”
榮生接着道,“那宮娥見事不成,便倉皇逃跑,跑了半個御花園,她驚慌之下跌到湖裏,但湖中結着厚冰,娘娘身邊的人將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麼?”
嘉王問。
“那宮娥一邊跑,一邊喊了些話……”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麼?”黃宗玉有些不耐。
“她說她姐姐死得冤枉,說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壞事,就白白地丟了一條性命。”
榮生越說,越有些戰戰兢兢。
“壞事?什麼壞事?”
“她說,”
榮生與他身側的幾個宦官將身子伏得更低,“她說,娘娘淫亂宮闈,與太醫局一位姓王的醫正有私。”
榮生的聲音越來越低。
“什麼?!”
黃宗玉眼珠瞪圓,大驚失色,他一把揪住榮生的衣領子,“這等話,你也敢胡說?還要你這條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