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0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55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永庚夢見王叔了。”
他說,“王叔在夢中訓斥我,說我既爲君父之子,便不該違逆您,我理應在您身邊,盡一個兒子的孝道……自他離世,我沒有夢見過他一回,昨夜一夢,肝膽俱裂,爲人子,我有負王叔,更有負爹爹……”
他擡起頭,眼瞼溼潤,“王叔點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應該回來見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實則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沒有夢見過他。”
親弟弟離世好多年,正元帝發覺自己都有些記不住他的臉。
正元帝忽然一陣猛烈地咳嗽。
樑神福立即進去送了一碗熱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厲害,他揮開樑神福的手,杯盞驟然落地。
“爹爹……”
嘉王喚了一聲。
正元帝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喘着氣,“你到底是朕認下的兒子,如今又爲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蒼,可朕若是憐憫你這份孝心,那麼永庚,你又該如何做?”
雖聲音虛浮,卻不減帝王威壓。
嘉王立時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雙膝幾乎疼得他渾身發顫,雪水順着他的鬢髮往下淌。
他繃緊下頜,咬緊牙關。
脣齒浸着血腥氣。
最終閉起眼,顫抖着聲音:
“永庚,願聽從爹爹旨意,與李庶人——義絕。”
“開春之後,迎娶吳氏女。”
第114章 行香子(五)
車馬轆轆, 碾過泥濘。
寒風時時掠窗而來,倪素將淺發繞到耳後,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她身側, 逐漸凝成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約是因爲她的掌心溫熱,徐鶴雪回過神, 擡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邊挪了挪,在馬車前行的雜聲掩飾下, 她湊近他, 聲音放得很輕:“官家好像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進宮後不久, 道路兩旁的禁軍撤去, 倪素佯裝忘了重要的東西在太醫局,與趕車的宦官說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醫局時,正好遇見幾名醫正匆匆地出去, 她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了一番正堂裏的局生,才知道那幾名醫正是去重明殿給嘉王殿下治傷的。
“你……”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她忽然一頓, 垂下眼簾。
殷紅的血珠, 懸在他的腕底。
在太醫局中她忙於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沒有顧得上看自己的袖子邊有沒有淡霧一直相隨, “你去哪兒了?”
“政事堂。”
徐鶴雪在皇城內雖不能聚形,卻能聽能看, “我聽見有人提起蔣先明, 說他昨夜也見過官家,雖不知他到底對官家說了什麼, 但他一走,官家就準了黃宗玉的奏疏,增派禁軍保護永庚。”
“你覺得他說了什麼?”
“爻縣。”
徐鶴雪簡短兩字,倪素立時反應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倪素與周挺說過“兩頭使力”的話,貴妃與魯國公翻臉,非只因爲她與徐鶴雪藉着銀針與王醫正這兩件事來離間他們,還因爲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國公府往爻縣運藥材一事。
貴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無論怎麼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終查出來的,也都是周挺想讓她知道的。
貴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頭風,因爲她是婦人,絕不能議論政事,何況這還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
但有一個人,卻名正言順地擁有“風聞奏事,不具證據”的權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蔣先明。
周挺背後是當朝宰執孟雲獻,孟雲獻將此事透露給蔣先明,而依照蔣先明的性子,他未必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畢竟魯國公是宗親,他也許會先查清楚國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藥材,若不是,那麼那些東西又是否送到了爻縣。
蔣先明也不是什麼新黨舊黨,誰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孤臣,是官家親手送到那個位子的孤臣。
爲了大齊的江山社稷,他一定會與黃宗玉做一樣的選擇——保住嘉王。
蔣先明只需要不經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個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記的,太祖一脈的子孫,一個姓趙的縣丞。
這相當於給官家提了一個醒,若貴妃生女,江山社稷難道要交予太祖一脈?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脈,他才是與官家更近的血親。
官家並非是因爲一個養子的孝心而饒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縣的太祖血脈,他更願意讓嘉王繼續待在雲京。
“昨夜,我聽見他讓我們停下,”倪素用繡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們好多年沒有見過,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覺得,他是因爲覺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會那樣。”
殷紅的血跡沾在繡帕上,細微的瑩塵閃動。
倪素擡起頭,“我覺得,他從沒有忘記你。”
外面趕車的宦官似乎聽到了幾聲模糊的低語,他偏過頭,竹編簾不易被風吹起,他不確定地問了聲:“小娘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編簾外,年輕宦官的身影。
瀰漫的雪意幾乎刺得宦官臉頰生疼,他長嘆一聲,“是啊,今年這冬實在不好過,老天爺狠心吶……”
南郊別苑是太祖在位時所建,太宗時,用作收容太祖嬪妃的地方,歷經好幾位皇帝,到如今別苑裏什麼貴人也不剩下,統共也沒修葺過幾回,昔日雅緻風流的園林,如今已是荒草叢生,而冬日雪重,蕭條更甚。
倪素遞了牌子,才被人領入別苑內,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從內到外都是一樣的冷,裏面顯然沒有燒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時不時地咳嗽。
“李庶人,宮裏爲你診病的人來了。”別苑裏的宮人說話冷冰冰的,臉上也不見半點恭敬,說罷也不等簾內的人應答,便自顧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轉過頭,看向素紗簾外,“是個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啞了。
“王妃……”倪素才出聲,發覺那宮娥在門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許我在太醫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來爲您診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着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從雍州回來的小娘子。”
“是。”
倪素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進去,她擡頭,看見榻上的婦人身上竟只有一張單薄的棉被,“他們怎麼……”
李昔真從被中伸出手,泛白的脣彎了彎,“我如今只是庶人,這樣,已經很好了。”
倪素抿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走上前去,用脈枕墊在李昔真的腕下,爲她診脈。
“女子行醫,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着她。
“雖不易,但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
倪素說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腎氣虛弱,氣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風寒,”倪素鬆開她的手腕,將脈枕收起來,在藥箱中找筆墨,“但您放心,我答應過嘉王殿下要照顧好您。”
外面有宮人在,因而倪素的聲音壓得很低。
李昔真乍聽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地望着面前這個年輕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來了。”
倪素擡起頭。
“他抗旨?”
李昔真立時猛咳起來,她掙扎着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牀沿去將她扶起來,又對門外喊道:“快去燒些熱水來!”
門外沒什麼動靜,倪素無法,只得掀了簾子出去,宮娥在廊廡裏,動也不動,倪素心知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從袖中取了一些錢,塞入宮娥手中,“請你去燒一些熱水給李庶人用。”
宮娥見了錢,神情才有了幾分笑意,她沒說什麼話,轉身便朝廊廡盡頭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銑足入城,從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宮,便得官家召見,官家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傳了太醫局的醫正爲他治傷。”
倪素還將自己親耳聽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複述給她聽。
李昔真緩了緩神,胸口起伏着,眼眶幾乎是立時溼潤。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給她擦淚,拿出來看見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將其收回懷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頭,長發落了幾縷到她肩前來,她雙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撫,卻見她倏爾擡起頭,雖眼瞼發紅,卻是笑着的。
笑得快慰。
“謝謝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着她說,“這個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離開別苑之前,又塞給了看顧李昔真的宮娥一些錢,請她爲其再準備一牀厚實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嫺靜文雅的女子。”
倪素牽着徐鶴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與我說過你的舊友曾親手做紙鳶討青梅的歡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還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繡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們兒時相識,少時相知,永庚與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體,形容不整,因而徐鶴雪並未跟隨倪素進去。
其實徐鶴雪少時也沒見過李昔真幾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宮之後,與李昔真一直有書信往來,那些書信,幾乎是嘉王在宮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宮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書信時,與我說的話才會多一些,”徐鶴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懷,“雖然,我並不想聽他們兩個之間的那些瑣事。”
可趙永庚,總是要念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