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37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124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哦……那我明天問問他要多少。”倪素點了點頭。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裏沒有炭盆,嘉王連日沒有穿鞋襪,腳上受着傷,又有生凍瘡的勢頭,他蜷縮在內殿那道門邊,他聽見裏面的王妃時不時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啞了。
她睡也睡得不夠安穩。
嘉王嘴脣乾裂,呆呆地望着櫺窗縫隙透來的月亮華光。
近來越是夜深人靜,他便越是會想起他與老師時隔多年之後,唯一一次的談話。
那時,就是在這殿中。
老師說,他終於敢祭奠那個人。
然後,他就在刑臺之上,爲他最好的學生鳴不平。
那麼他呢?
他要到何時,才敢祭奠那個人?
嘉王指節收緊,驚覺自己捏碎了掌中的東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隨後,他久久地盯着散碎的藥丸。
朝堂裏越是風起雲涌,官家就越是不會輕易動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將丸藥塞入嘴裏。
他站起身,腳底的傷處因爲他的行走而又裂開,浸出血跡,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盞,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來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着碎瓷片,齒間浸出血,“來人!”
他大喊着。
外面的宦官被這一陣響動嚇跑了瞌睡,他們面面相覷,隨即匆忙打開殿門,檐下的燈火照進去,他們擡起頭,只見那位嘉王殿下踉蹌着站不住,頃刻之間,嘴裏竟吐出血來。
“殿下!”
宦官大驚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亂,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經傳出,在太醫局值房裏的醫正立刻趕了過來。
嘉王被宦官們按在榻上,他掙扎不得,胸膛劇烈起伏,一張嘴,就是血,“讓人,給本王的王妃診病,否則,否則……”
他嘴裏含混血沫,一字一頓,“否則本王,絕不用藥。”
第112章 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飯食中被摻了毒的消息亦在當夜不脛而走, 下毒的人還沒查出來,朝堂之上,新黨借題發揮, 與舊黨鬧得不可開交。
不過幾日,貴妃對嘉王痛下毒手的傳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這個當口,
貴妃卻冒着風雪,在慶和殿外爲嘉王求情。
她懷着身孕,正元帝自然不會讓她在冷風裏多待, 當日貴妃在慶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纔出來。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親自下了兩道敕令。
一道, 是解除嘉王夫婦的幽禁, 另一道, 則是廢嘉王妃李昔真爲庶人。
“殿下, 李庶人與您成婚多年,仍無所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親自來宣旨, 他見嘉王臉色蒼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 便豪言寬慰道, “官家也是爲您打算,畢竟宗室血脈, 是不能兒戲的。”
趁着嘉王尚在昏迷之際,宮人們早將李昔真遷出重明殿, 嘉王醒來甚至問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兒。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 眼皮紅腫,一句話也不說。
“快將殿下扶回榻上去, 萬不可讓殿下再受涼。”樑神福無奈地嘆了口氣,喚來幾個年輕的宦官。
重明殿的禁令雖解了,但嘉王卻病勢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門。
正元帝才廢嘉王妃李氏爲庶人,不過幾日,宮中便傳出貴妃欲將自己的內侄女接入京中爲嘉王良配的消息。
“聽說貴妃的內侄女兒才十五歲?”
太醫局有時也是個閒話多的地方,但他們通常都是冷不丁地來上這麼一句,然後其他的人應兩聲“是啊”,“沒錯”,剩下的話就都謹慎地放在心裏頭了。
倪素沒有料到,貴妃竟還想通過姻親來束縛嘉王,若她生的是個兒子,她也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內侄女,若她生的是個女兒,那麼她便可以藉着內侄女來與嘉王拉攏關係。
“秦老。”
倪素伏案翻看醫書,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低聲問:“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兒了麼?”
秦老醫官乍聽她這一問,他擡起頭來,捋了捋鬍鬚,“聽說是送到南郊的別苑裏了,那兒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嬪的地方。”
提及“太祖”,他聲音放得更輕。
“聽說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醫治?”
倪素問道。
“這兩日正要說這事呢,這種去別苑的差事還不知道讓誰去,”說到這兒,秦老醫官不由搖了搖頭,“不用想,他們必是要推諉一番的。”
“我可以去麼?”
秦老醫一頓,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倪素點了點頭,“李庶人既已不是宗親,我應該可以爲她開方用藥吧?”
秦老醫官審視着她,“你爲什麼想去?”
“聽聞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頗有聲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際,又受病苦,所以……”
“可別在宮裏頭說這些誇讚她的話,”秦老醫官擡手止住她的話音,“我曉得你是個有仁心的女子,鑽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幫你說一說。”
“多謝秦老。”
倪素露出笑容。
太醫局多的是不願去南郊別苑的醫正,倪素主動請纓,這差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頭上。
只是她還沒有去南郊別苑,嘉王以一副病體跪在慶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傳遍了宮中。
嘉王油鹽不進,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齊的親王沒有封地,並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個例外,他沒有封地,卻被長期安置在彤州行宮。
究其原因,也不過是正元帝不想看見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宮,正元帝又增派禁軍,名爲護衛行宮,實則是要將嘉王拘在彤州行宮內。
但這顯然不能令舊黨滿意。
“貴妃真是糊塗至極!她用內侄女去攀嘉王的親,不就是要與咱們撕破臉麼?”
是夜,魯國公在府中與人飲茶,“瞧瞧那嘉王,卻不肯領她的情。”
“國公爺,如今卻不是咱們該自得的時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雲獻重提了文端公主府當年那批家財,國庫裏的數目和當年在公主府清點的數目對不上。”
“我知道。”
“您當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陸恆是如何死的,您與吳岱都知道。”
房中倏爾寂靜。
魯國公身材發福,臉頰胖胖的,導致眼睛顯得小一些,卻很銳利,他一笑,“立譽,你是在怪我父王,還是怪吳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吳岱,”魯國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譽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類人了麼?”
“既當了婊子,就別再想着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臟一縮,他一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沉聲,“國公爺,您應該知道,官家最記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斂財沒個限度。”
“我自然知道。”
魯國公面無表情,“我還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難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麼說,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兄妹二人差的歲數大,文端公主出閣之前,官家對這個幼妹是極爲疼愛的。
駙馬徐清雨病死,後來又是玉節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凌遲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鬱結離世。
文端公主與駙馬又無子女,公主府連後繼的人也沒有,官家便做主將公主府的財產全都充入國庫,用以國事。
其實公主府的財產大部分是來自於青崖州徐氏,當年駙馬徐清雨與母親周氏攜帶年幼的徐鶴雪入京時,將徐清雨徐鶴雪兩兄弟的父親徐憲所有的家財也都一併帶來。
那是一個百年世族嫡系一脈的積澱。
“國庫裏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親南康王和吳岱手裏,”潘有芳接過話去,“我曾以爲,此事只有那陸恆最清楚,他死了,就沒人查得清這筆爛賬,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你是說他那個兒子?”
魯國公一時卻想不起那個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麼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着他那個在臨陽做縣令的舅舅董成達姓,之前替張公去代州查糧草案的人裏就有他,我猜孟雲獻之所以重提這樁事,就是從他們那兒得的消息。”
潘有芳說道。
“立譽,你得收拾啊。”
魯國公臉上帶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只點了點頭,“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錯,他終身都要爲南康王父子與吳岱收拾爛攤子。
“但眼下,嘉王這樁事也不能含糊,”魯國公收斂笑意,將茶碗擱到一旁,他一雙眼睛盯着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國公爺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護送的禁軍卻並不多,這不就是要讓嘉王自生自滅麼?哪怕死在路上呢?
這註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