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33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280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他才要靠近,卻見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嘔吐起來。
“殿下!”
苗景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見他手中的水碗,身體立時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
他不顧身下的碎瓷片與打翻的飯食,仰躺着喘息,一雙眼睛半睜着,他神情恍惚,視線掠過苗景貞,掠過那些站在一側,神情冷漠又輕蔑的宦官。
“你們……”
他顫着聲音,“你們都想害我。”
“殿下,沒有人害您,”苗景貞想要扶起他,卻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沒事。”
嘉王不說話,也不看他。
苗景貞不是沒聽過鉤吻案,他心知嘉王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寢食難安。
但眼下勸他用飯是不可能。
苗景貞只得起身,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給嘉王包紮腳上的傷口,隨後退出去。
殿門合攏,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虛弱的女聲從裏面傳來,嘉王如夢初醒,他一下起身,顧不得腳上的傷口,踉蹌着跑到那道門前。
內殿是上了鎖的,他進不去,裏面的人也出不來。
“妾連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裏面說。
“沒有,昔真……”
嘉王雙手撐在門上,“沒有……”
他身上沒有什麼力氣,沒一會兒身子滑下去,靠着門邊。
“殿下,不要怕,這個時候,前頭越是鬧得厲害,飯食裏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嚨發澀,“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聲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們如今還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無論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們都要撐着。”
嘉王捂着嘴,眼瞼浸溼。
“你好不好?”
他問,“你還好不好啊昔真?”
“還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軟枕上,她斷了藥,太醫局沒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沒人來診治。
“殿下,越是這個時候,你就越是要記着你的老師,還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陣,緩了緩氣息,說,“他們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絕不可以自棄,您得吃飯,爲了他們,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還有誰會記得他們?”
嘉王撐在地上的雙手筋骨一顫,他忘不掉老師落地的頭顱,也忘不了那個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淚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強支撐着身體走回去,拾撿碎瓷片中的飯食,忍着心中的陰霾與嘔吐的慾望,一口一口,他強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髮髻散亂,一身衣袍沾着髒污,拼命地往嘴裏塞碎掉的糕餅。
驀地,他擡起頭,透過硃紅的窗櫺縫隙,他看見外面大雪紛揚,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師友俱去,唯他獨活。
綿密的針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爾響起一道聲音:
“他們給你吃剩的東西就是在欺負你,這回我不幫你,你自己揍他們。”
“趙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第110章 行香子(一)
年關還沒過, 天已越發寒冷。
大齊今年的冬天不好過,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過,他們在居涵關屯兵與大齊雍州軍時有大小戰事摩擦, 又屢屢滋擾其他重鎮。
兩方正式背盟,丹丘極其瘋狂地在邊境燒殺劫掠, 大齊的朝臣們在兩府宰執的主持之下議事。
殿中侍御史丁進與韓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堅持促成和談,在他們看來,丹丘此番攻勢猛烈, 無非是因爲今年冬天難過,丹丘胡人的草場不夠, 牛羊成羣地凍死, 若大齊重開西北馬市, 使兩國互通有無,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丹丘過冬難的問題,也可暫緩戰局。
官交子才將將取代私交子,正元帝還沒有瞧到其中的好處, 此時若再增加軍費開支,他心中必是不願的。
不願打仗的官員們將話都說到了正元帝的心坎裏,就是新黨之中, 也有不少人不願打仗, 值此新舊兩黨因議儲而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刻,作爲東府宰執, 孟雲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說。
“重開馬市的確能夠暫緩戰事, 可此馬市一開, 國威又置於何地?”這是正元帝並未在朝堂之上一口應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對重開馬市,他們之所以反對, 也是與正元帝一樣,顧慮到了所謂重開馬市便是長夷敵之威風,滅我大齊國威。
“官家,臣以爲,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開馬市,則延緩戰事,若不開馬市,則使戰事加劇而軍費花銷更重,”孟雲獻垂首立在簾外,“往後之事可往後再議,我們不防與丹丘先度過這個冬天。”
雍州的有利戰局並不能改變一個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雲獻,他心中就是再想與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暫且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思。
談及軍費,正元帝果然沉默,簾後半晌沒有動靜,孟雲獻安靜站立,裏面添了幾聲咳嗽,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在裏面奉了一碗熱茶,正元帝喝了兩口,乾啞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樑神福,將彤州來的東西給孟卿瞧瞧。”
“是。”
只聽“彤州”二字,孟雲獻便是眉心一跳,樑神福掀簾出來,將一道書冊遞來,孟雲獻擡手接過。
只展開一頁,孟雲獻的臉色驟變。
“朕這麼些年,還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帶了一分笑意的聲音從簾內傳出,而孟雲獻卻越發覺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書冊,乃是一道萬民書。
彤州萬民的名字以硃砂佈滿內頁,頁尾所書,盡是嘉王在彤州這些年爲百姓所做之事。
數年前嘉王上疏請求親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蘆場,堂堂親王卻與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與彤州百姓共整治出兩百多萬畝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兒也是在整治沙田蘆場期間流產的,從那以後,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兩年爲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國庫的錢,而是自己的家底,這些嘉王從未上疏稟報過,卻有彤州知州年年奏報。
正元帝並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蘆場有功而下旨嘉獎了一番。
萬民書上所言,無一字作假。
但此時這道書冊,卻並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殺嘉王的刀,孟雲獻很清楚,萬民書上的每一個名字,於正元帝而言,都是一個養子竟敢越過他這個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雲獻穩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蘆場,爲我大齊多得了兩百多萬畝的良田,立租稅,補軍糧……可見官家當時下的這道敕令,實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無官家當日的遠見,又何來今日的這道萬民書呢?”
“臣觀萬民書上所言,無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爲,無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將嘉王視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認爲官家與嘉王父子之親,實難離之。”
百姓,只是認爲嘉王是官家您親近的兒子,生怕你們父子之間有什麼誤會,進而傷及親情。
孟雲獻絕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貢獻。
退出慶和殿,孟雲獻吹了冷風,才發覺自己後背有一層薄薄的汗意,他也沒回政事堂,在永定門外坐馬車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見孟雲獻歸來,一邊爲他解下披風,一邊端詳他道:“你怎麼臉色這樣差?”
“同川和秦將軍他們在雍州不易,可我卻不能堅定開戰的決心,這一回,我要教他們失望了。”
孟雲獻眉宇間滿是疲憊。
“官家不想開戰,任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麼用呢?”房中沒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熱茶給他。
“若不在此時開馬市,我看官家就要動官交子的念頭了,能緩一時,是一時吧。”孟雲獻深知當初在朝上議私交子改官交子時,張敬所說的那番話終究要應驗。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此時若不開馬市,官家爲了國庫少一些負擔,魯國公之流爲了讓宗室少一些損失,必定會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錢撥備不足,而交子放量無度,物愈貴,亂民生。
雖一時不顯,卻貽害無窮。
“雲獻。”
姜芍不是不知國事的人,她少時便喜愛讀書,與孟雲獻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麼?”
此時,她卻問他累不累。
“我看這些事,都快要將你的腰壓彎了。”
兩人爲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雲獻笑了笑,“卻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兒孫們都不在雲京,我一早便與易兒說,往後的禍福,都由他們自己去謀,咱們兩個回來這兒,大不了就是兩口薄棺,回來那日,我們不是早就備下了麼?”
易兒是孟雲獻與姜芍的長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雲獻喉嚨發緊,他一下握緊夫人的手:“阿芍……”
“可別說什麼不該讓我跟着的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多少年了,你能離了我?”姜芍橫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