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27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2938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又擡起眼睛,她脣色如殷,帶着一分笑意,“我與他說,我爲母親守孝,亦爲一人守節。”

    “倪素……”

    徐鶴雪心頭一震。

    他一直迴避這滿室區別於往常的紅燭,甚至於連屏風上那個剪得破損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緊逼,令他避無可避。

    半晌,徐鶴雪喉結輕滾,“你知道,我與你不一樣。”

    他聲線發顫。

    人鬼殊途。

    他難有血肉之軀,不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還陽世,本是棲身於她的檐瓦之下,他身無長物,連乾淨的名聲也沒有。

    “我們之間的不一樣,僅僅是生與死的差別,”

    倪素凝視着他蒼白無暇的面龐,“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歸,不是麼?我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即便你不在我身邊,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離開我,我一定會難過,但難過,卻並不會讓我失去對生的期望。”

    “因爲你,我更知生的可貴,你不在,我也會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與兄長的心願,但遺憾,若能少一些,我還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側的衣帶。

    徐鶴雪不知所措,步步後退,直至退無可退,他踉蹌一下,坐到了牀沿。

    倪素順勢解開他的衣帶,脫下他的外袍。

    她端詳着他身上那件硃紅的內袍,伸手拉他起來,將他帶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顆獸珠在供果上靜靜地躺着。

    “徐子凌,我覺得這輩子,我一定不會再遇見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瞼溼潤,卻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論別人如何,我一定要爲母親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對不起母親了,因爲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錯過此刻,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想要與他一生,是很難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獸珠找到他的那一刻,還是那麼說了。

    “我們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淚卻從眼眶跌出來。

    紅燭搖曳,暖黃的燈影之間,徐鶴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頰的淚珠。

    “我們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與他一起對着香案上的獸珠跪下去,“我答應過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這實在太像是徐鶴雪慾念所化的一場幻夢。

    他的剋制與謹慎都因爲她的眼淚,她的話而蕩然無存,他神思混沌,與她跪在香案前,他硃紅的衣襬與她的喜服幾乎融於一色。

    風雪拍窗,室內寂寂。

    倪素坐在牀沿,低頭看着徐鶴雪捲起她的綢褲,她的膝蓋已經從紅腫變得烏青,他冰涼的指腹揉着藥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說,“倪阿喜,我很慚愧。”

    “什麼?”

    徐鶴雪擡頭,清冷的面容上依舊沒有多餘的情緒,卻說,“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紅紅的,她看着一縷淺發落在他臉側,他一雙眼睛剔透而乾淨,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頭,貼上他冰涼柔軟的脣。

    很輕,很輕的一下。

    徐鶴雪渾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聲落來,徐鶴雪方纔發覺自己的瑩塵像煙花一樣四散跳躍,他所有的心事,無處可藏。

    倪素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

    “你心裏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訴你,你即便什麼都不與我說,你離開,我一樣會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樣的想,爲什麼我們要辜負現在還能在一起的這些時間?這世間有沒有永恆我不知道,我們能過好眼下,就過好眼下吧。”

    她說,“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寧願自己一個人也不要什麼郎君,女子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於情愛。”

    因爲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這一路走來也如此艱辛。

    但她從來都無懼這樣的艱辛。

    徐鶴雪一言不發,只是擡起頭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脣上的口脂因爲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脣角。

    他只是看見她忽然又彎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爲什麼在笑,他想抱她,於是就這麼做了。

    雙臂收得很緊,將她攬在懷裏。

    “你冷不冷?”

    他問。

    倪素搖頭,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願你爲世俗所困,”

    徐鶴雪摸了摸她的頭髮,“亦不願你爲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你從沒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個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鳥的人,對嗎?”

    “嗯。”

    徐鶴雪應了一聲。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開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絕不會因世俗而生懼的女子。

    這一生,她有很長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塵。

    倪素將屋中的燭火都按滅了,屋中只餘從櫺窗外掠來的月華與徐鶴雪周身浮動的瑩塵,但他的瑩塵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讓她藉着這浮動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鶴雪雙手按在膝上,喚她。

    “怎麼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彎身湊近他。

    她溫熱的鼻息輕拂,徐鶴雪幾乎一瞬抓緊膝上的衣料,又聽見她說,“我喜歡聽你這麼叫我。”

    她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個箱子,就是你兒時埋的那個嗎?”

    她與他說着這樣的話,徐鶴雪卻感覺到她的手落來,他看不見,感官卻異常敏銳地跟隨着她的舉止。

    衣帶鬆散,她掌心的溫熱猶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輕緩地來回。

    “是……”

    他齒關微顫。

    “你爲什麼要把它給我?”

    倪素的聲音倏爾離他很近,就湊在他的耳廓,“我記得,那是你要揹着你的潑辣夫人,藏的私房錢。”

    “我說過,要把它給你。”

    徐鶴雪難捱地想要躲開她的手。

    “那你想讓我將它當做什麼?”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側,那裏似乎有一道傷痕,已經結痂,卻不見好,“聘禮嗎?”

    她指腹很輕很輕地經過那道傷疤,徐鶴雪仰頭,他的面容依舊蒼白,他沒有聲息,也不會臉紅,只是繃緊下頜。

    倪素看着他,烏濃的幾縷髮絲在他耳側,他頸間皮膚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結嶙峋,難耐地輕滾。

    她的手指,終於逼出他的一聲:“……是。”

    倪素“嗯”了一聲,說,“我用一輩子的香燭,做嫁妝好不好?”

    徐鶴雪猛地伸手將她禁錮在懷中,他顧不得自己的懷抱這樣冷,雙脣輕吮她的脣瓣,生澀而小心。

    “倪阿喜,你爲什麼覺得不會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裏,捧住她的臉。

    “你總是自省,總是自損,生時光明磊落,死亦赤誠爲人,你說你敬佩我,其實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雖人生不過半數,但我確信,往後此生,對我來說,再也不會有比小進士將軍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來徐鶴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剎那,他順勢上去,這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可他還是輕輕地吻住她,生澀的脣齒糾纏。

    短暫的氣聲,毫無神采卻有些溼潤的眼睛,剝離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慾念。

    如果他是一個人就好了。

    他會更加肆意地擁抱她,親吻她,牽着她的手,陪她走很遠很遠的路。

    又是積雪淹沒春花的冷冽氣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瑩光裏看他,不同於他平日裏那般衣冠嚴整,總要得體,總要禮數自持的模樣。

    此刻,他硃紅的內袍是鬆散的,衣帶盡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舊擁有那個十九歲少年將軍的身軀,即便還有未消的傷痕,也依舊年輕而漂亮。

    “別看我。”

    他說。

    “我沒有看。”

    她答。

    她在說謊,徐鶴雪卻不知該如何應對,他一手勾住她的後頸,將她壓下來,緊緊地束縛在懷中。

    可是忽然間,

    他察覺到她柔軟而溫暖的手掌包裹而來。

    “倪阿喜……”

    他一震,輕喘一聲。

    “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