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25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405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倪素進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見過黃相公。”
林氏坐在一側,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女子,她禮數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風致,模樣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烏黑的鬢髮間也只簪着珍珠。
“見過夫人。”
倪素看見她,雖未經人提醒,但見女婢簇擁隨侍婦人左右,心中便已瞭然。
“倪小娘子快坐,來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隨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倪素將柑橘與人蔘交給了內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來,是爲答謝黃相公贈匾題字。”
“小娘子何必言謝,”
黃宗玉雙手撐在膝上,面上帶點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稱讚,我便知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爲軍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裏,我亦看在眼裏。”
“黃相公不知,原先我的醫館十分冷清,”倪素接來女婢的茶碗,雙手捧着,“是您贈的匾,讓我的醫館才有如今這般光景。”
“這又豈是我的功勞?而是如今雲京的百姓們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義舉。”黃宗玉鬍鬚花白,說話間微微顫動。
那林氏在旁,始終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還在守孝中?”
她穿得過於素淨了。
“我母親去世,我爲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說道。
林氏臉色稍霽,在大齊,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實則滿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這也並非只是爲我母親。”
倪素垂下眼簾,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黃宗玉喝茶的動作一頓,擡起眼來,“此話何意?”
“黃相公可聽過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終捧着茶碗,卻並不喝。
乍一聽“倪公子”三字,黃宗玉點頭,“這是自然,雍州的軍報,還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說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夠守住,多虧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過他的話。
黃宗玉立時從她的言語機鋒裏察覺出一絲不尋常,他立時盯住這個女子。
被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銳利的目光逼視,倪素卻依舊顯得很是鎮定,“我守孝,亦守節。”
“孝爲汝母而守,”
黃宗玉面上溫和的笑意已收斂殆盡,“節,爲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隨倪公子去的雍州,我與他雖未成婚,卻有定親之實。”
“何人可證?”
“雍州的秦將軍,楊統領,魏統領,乃至每一個見過倪公子,見過我的雍州人,都可爲證。”
倪素冷靜地陳述,“他們都知道我與倪公子形影不離,倪公子做秦將軍的幕僚,棲身軍營時,我亦在他身側。”
“他是爲國土,爲百姓而死,我與他雖只定親,但我以爲,我爲他守節三年,亦是應該。”
林氏已驚得說不出話。
正堂內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內時有噼啪聲作響,外面風雪更盛,黃宗玉定定地審視着這個年輕女子,半晌,“的確應該。”
“多虧黃相公爲我題字,如今我醫館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擾了。”
倪素微微一笑,將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黃宗玉與林氏作揖,“倪素這便告辭。”
黃宗玉看着她轉身朝門外走去,他忽而開口,“等等。”
倪素停步,轉身。
“翰林院正在議爲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們都不知曉倪公子的來處,亦不知曉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黃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與倪公子相識在雲京,他從前的事我沒有過問,但他的本名,我的確知道,”庭內的寒風吹來,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蕩,她迎着黃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內知領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黃宗玉的身邊,“主君,她是不是瘋了?爲一個沒成婚的人守節三年,我看她不過十六七歲,可三年後她又是什麼年紀,到那時,還好找人家麼?”
倪素出了黃府,雪粒子擦着臉頰雖冷,卻令她神清氣爽,她裹緊披風走回南槐街,遠遠地便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揹着一名婦人進了她的醫館,那跟在後頭的,是穿着一身紅衣的張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進正堂,便聽見張小娘子的哭聲。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親!”
張小娘子一見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讓那男人將張小娘子的母親扶到屏風後面的竹牀上,婦人臉色煞白,人卻還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騰下來,確定她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她寫了藥方子,交給張小娘子去抓藥,又用了傷藥來治她母親額頭上的抓傷。
“我這親事不成了。”
張小娘子的那位鄰居幫忙去抓藥,張小娘子則與倪素坐在一處,面露悽哀之色,“我們原先說好的,他家裏許我帶母親一塊兒過去,可沒成想,今兒我正在家中試喜服,他母親跑到我家裏來好一陣兒陰陽怪氣地諷刺我母親,又嫌我家中破落,沒有什麼嫁妝……我母親氣急了,與她抓扯起來,我才知他是騙我的,他根本沒與他父母說明此事!”
張小娘子泣聲,“他就是想先與我將婚成了!到時再說不答應我母親過去的話,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與母親兩個難以爲繼,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讓我母親好過一些,可若要我丟下母親,我還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輕撫她的後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覺得日子難過,我這裏正好只有青穹一個人在忙,你若來幫忙,我算你工錢。”
張小娘子捂着臉的手一下挪開,她擡起一雙淚眼來看面前這個女子,“倪小娘子……謝謝。”
“倪姑娘快來吃飯!”
青穹端着一碗熱湯面從後頭跑來,“這一日你都沒怎麼用過飯。”
倪素應了一聲,才起身,卻覺得腰側的獸珠忽然燙得厲害,緊接着眼前一黑,她一個踉蹌,隱約聽見青穹與張小娘子的喊聲,隨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青穹與張小娘子慌慌張張地將她扶到後面去,又請了對面藥鋪阿芳的父親來瞧,阿芳父親雖是經營藥鋪的,卻也不是不通醫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與張小娘子都鬆了口氣。
張小娘子也並不敢走,她將母親就安置在前面正堂裏的竹牀上,自己兩頭跑,一會兒照顧母親,一會兒又來看看倪素。
那個名喚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張小娘子起初並不敢與他多說話,但見他不知從哪兒搬出來個沾滿溼泥的木箱子,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聲,“青穹小兄弟,那是什麼?”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黃府後,他自己在家時就發現了這個箱子,只是張小娘子帶着母親來,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來許多的蠟燭連忙接續起倪素點過的燭火,但他卻不知這樣對徐鶴雪有沒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點蠟燭的青穹,和在牀邊打瞌睡的張小娘子都嚇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張小娘子試探地喚了聲。
倪素像是忽然緩過來似的,她雙肩塌下去,一聲聲地喘息,青穹見她有些不對,便關切地問,“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倪素搖頭。
她捏了捏鼓脹的額角,視線落在張小娘子殷紅的衣袖,“張小娘子。”
她倏爾擡起頭來,眼瞼微紅,浸着溼潤的淚意,張小娘子一瞬愣住,卻聽她啞聲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華鋪散滿地,照得積雪晶瑩,樹影婆娑。
徐鶴雪並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裏,天黑如墨,他的雙眼已經不能視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積雪的樹蔭裏。
四周寂寂,唯有風雪撲簌。
他半垂眼簾,眼前漆黑一片,腦海中卻是系滿紅綢的箱籠,身着緋紅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廡裏,朝那個女子遞出一支金簪。
他看見她,裹着絨毛披風,仰頭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鶴雪倏爾緊閉起眼,他不欲再想。
瑩塵亂飛,昭示着他的心緒始終不寧,他始終壓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積雪被風吹得灌入他衣襟與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溫度,原本就比這凋敝的嚴冬,還要冷。
鬼魅是不會與人一樣需要睡覺的。
但此刻,徐鶴雪很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夢裏什麼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麼都不想。
踩踏積雪的沙沙聲由遠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夢,但隨着那步履聲越來越近的,是模糊落來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驟然睜開眼。
暖黃色的一道光投來,那光影照得雪色晶瑩,那是一盞琉璃燈,流蘇穗子碰撞着發出清脆的聲響,提燈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紅,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風捲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盞燈,徐鶴雪見她近了,才看見她抱了滿懷的香燭。
他在樹蔭之中,緊緊地盯住她。
鬼魅,也許真的會做夢。
懸在半空中的那顆獸珠不動了,倪素鬢邊帶着細汗,她擡起頭,在那片黑壓壓的樹蔭裏,發現四散跳躍的瑩塵。
它們浮動着,猶如螢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樹蔭裏發現他血色斑駁的衣袂,與他四目相對。
徐鶴雪看着她,似乎是用過一些妝粉,連眉也仔細的勾描過,如此精心的裝束,更襯得她比平日裏多了幾分令人移不開眼的明豔。
她穿着喜服,卻出現在這裏。
“不成親了?”
他忽然出聲。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箱子,“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