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19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4465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韓清喉嚨發緊。

    周挺沉默了許久,半晌才道,“使尊,這其中,絕對不只是吳岱一個人的事。”

    “這條線未免也太順了些,”

    韓清收斂心緒,指節敲了敲扶手,“吳岱如今已經瘋了,哪裏還記事,這些事不往他一個人的頭上扣,還能往誰頭上扣?咱家讓你在澤州好好處置張相公那些田地上的事兒,你卻閒不住,硬要插手代州糧草案,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還被你查出當年從那些代州官員手裏買走官糧的,便是那個滿裕錢莊的曹善禮。”

    “算算日子,你身邊那個晁一鬆,如今應該已經帶着曹棟,到雲京了吧?”

    曹善禮是曹棟的父親,亦是滿裕錢莊的前東家,前些年就去世了,如今滿裕錢莊做主的,是他的長子曹棟。

    正元帝下旨,令官交子取代私交子,這首要被拿來開刀的,便是代州曹家的滿裕錢莊,私交子沒了活路,便相當於曹家的生意也就斷了生路。

    周挺在澤州抓住曹棟時,他正被人追殺。

    “我一切生意落空,全家性命不保,走到如今這一步,我不求其他,我有一物可與大人交換,只求大人,保我妻兒祖母性命,”那日,曹棟在周挺的刀下,嘶聲力竭,“若大人能令我見到孟相公,我便交出此物,若大人不能,這世上便無人能保我家人性命,何妨此時死了乾淨!”

    “他始終要見孟相公才肯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過頭,望了一眼門外紛揚的大雪,“也許,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韓清淡聲命令。

    “是。”

    雍州大雪,雲京大雨。

    這場秋雨之盛,從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親從官風塵僕僕,身披蓑衣,護送着一駕馬車快速前行。

    雨聲掩蓋了諸多細微的響動,但騎在馬背上的晁一鬆還是發覺了幾分不對,他猛地側過臉,雨幕之中,數道黑影在檐瓦之上跳躍。

    “保護好車內的人!”

    晁一鬆立時大喊一聲。

    親從官們迅速聚攏,將馬車圍護在中間。

    殺手一躍而下,迅速撲來,刀劍相接,伴隨雨聲如簇,溼透街邊的燈籠,晁一鬆眼見一人落在車蓋上,他立即借力飛身上去,提刀橫劈一道,將那人砍落馬車。

    雨露與血水交織流淌。

    隱在暗處的利箭“呲呲”射來,晁一鬆等人後退到馬車旁,匆匆以刀刃抵擋箭支,數名親從官應對不及,負箭倒地。

    晁一鬆等人退無可退,以人牆相護馬車。

    箭雨既止,殺手們越靠越近,爲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兇悍,“上!”

    人影重重,堆疊而來。

    晁一鬆等人持刀迎上,兩方纏鬥起來,那蒙着臉的刀疤男人瞅準時機,一刀抵開兩名親從官,帶血的刃光一晃,劃破馬車的竹簾。

    電閃雷鳴,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見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頭戴長翅帽,擡起一雙眼來,面無表情地凝視他。

    男人瞳孔一縮。

    只這一剎,馬車中的人一擡手,一柄長劍抽出,粼粼光影晃動,他不及此人反應,便一腳將其踢下去,隨即迅速躍出馬車,幾招之內,他一腳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劍鋒抵在他的頸間,再擡首,他在微弱的燈影裏,隱約看見停靠在牌坊之外,遠處路邊隱約顯露輪廓的一架馬車。

    後方一直藏在暗處的另一批夤夜司的親從官頃刻奔來,率先制住高處放箭的殺手,兩方迎面對峙。

    晁一鬆撐來一柄傘,遮在那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頭上,喚了聲,“孟相公。”

    孟雲獻接了傘,提着衣襬往前沒走幾步,便見前面有人撥開人羣,也撐一柄傘,穿着一身竹青闌衫,戴着襆頭。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傘檐。

    孟雲獻與此人四目相視,幾乎同時擡手,令身後的人統統退開。

    “怎麼是您啊孟公?”

    冗長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帶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問,怎麼是你啊……”孟雲獻盯住他,一字一頓,“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盡失,他二人之間再度陷入靜謐,只聽得雨聲紛繁,他嗅着這股溼潤的雨氣,往傘檐外瞧了瞧,“我記得,那年我進士登科,也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張相公見我在雨裏發呆,險些以爲我是高興得傻了,他請我入府,讓人給我添薑茶……”

    “你住口!”

    孟雲獻忍無可忍,厲聲打斷。

    潘有芳面無表情,止住聲音。

    “你哪裏來的臉提他?”

    孟雲獻胸中一口濁氣四下衝撞,“潘有芳,你哪裏還有臉提張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爲,你猜,他會不會後悔當初那般信任你?!”

    此話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雲淡風輕,“我知道,他一定會後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黃宗玉,好讓官家不得不開口來詢問我,”孟雲獻眉目肅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幫我,而是順勢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譚廣聞這條線,揪出吳岱,再也沒有比吳岱更適合爲你遮掩的人了,不是麼?”

    潘有芳笑了一聲,“他哪裏是爲我遮掩?孟公,難道你以爲此事之中,他是無辜的麼?”

    “孟公,”

    他的笑意倏爾收斂,徐徐一嘆,“您已經見過曹棟了?若沒有他橫插一槓,您根本發現不了我,如此一來,您與我之間,還能和和氣氣。”

    他爲此而可惜。

    孟雲獻一把將手中的劍丟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當年他與我,是拼卻所有才將你送到居涵關做監軍的……可你,都做了什麼?你對他最好的學生——做了什麼?”

    天邊雷電纏裹,照得枯枝殘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爲我想嗎!”

    他握着傘柄的指節收緊,泛白。

    “我出身寒門,三十二歲方纔有機會入仕,這機會,還是張相公給的!”他喉嚨艱澀,“我心中感念他,那時誰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稱自己爲張公門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諷我,張公何時來的我這樣的門生?笑我恬不知恥……可承蒙張公不棄,讓我入東府爲新政變法做事,我滿腔熱忱啊孟公!”

    “我一個寒門士子,前半生苦讀,滿腦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與張公給了我機會,對我寄予厚望,我時常告誡自己,萬莫辜負您二位的期許。”

    潘有芳說着,又忽然笑了起來,“可是孟公,您與張公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的手段招惹無邊非議,我曾勸過您要徐徐圖之,可您說,若不先給官家做出勢頭,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貪官污吏,便少了威懾之力,恐令百官心懷僥倖。”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與張公動了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官!動了他們的利益!”潘有芳頸間青筋微鼓,“南康王是當今官家的皇叔,他當年在世,給您和張公使的絆子還少麼?吳岱與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結,他們一時在官家眼皮底下動不了您與張公,便打起了在邊關的玉節大將軍的主意,我這個監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攛掇官家設的,您二位爲了使玉節將軍少受掣肘,便使盡了手段將我送上監軍的位置……”

    “張公信我,您也信我,遠在居涵關的玉節將軍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溼,潘有芳幾乎有些失神,“我這半生,被吳岱毀了個乾淨。”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您,杜琮的確是我的人,他曾經叫做杜三財,他本是受玉節將軍派遣接應我的人,我路遇山匪,爲杜三財所救,與此人關係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糧送去居涵關,他在路上耽擱時日犯了死罪,代州又無糧可運,便求助於我,我答他救命之恩,爲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吳岱知曉,他以此爲要挾,要我重新做選擇。”

    “那時,我並不擔心自己丟不丟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從居涵關監軍的位置上下去,那麼吳岱與南康王便有機會安插他們的人來,於是我暗中與吳岱周旋,我想着,先拖住他。”

    “我從來不干涉玉節將軍的任何決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過我的任何同意,這大約是玉節將軍除我是張公門生外,另外一個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關的那些日子,那個年少的將軍意氣風發,還常會叫上他一塊兒喝酒,“丹丘將領蒙脫來攻居涵關時,以青崖州徐氏滿門的性命作爲要挾,逼玉節將軍投靠丹丘,玉節將軍將計就計,率靖安軍往牧神山誘敵,令譚廣聞,葛讓兩路軍策應來援,這道軍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出去的,卻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爲何截回?”

    “是吳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鄉之誼懷柔不成,便誘我父強佔民田,誣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爲要挾,要我先令譚廣聞增援鑑池府,再往龍巖。”

    “時間上,是來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聲,“我受他脅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着既然來得及,如此也未嘗不可,萬一,鑑池府真有禍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讓杜琮去見譚廣聞,葛讓則暫留輦池,只等譚廣聞從鑑池府過來,我再將大將軍令發出。”

    “可是那該死的譚廣聞,”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龍巖的路上迷路……”

    “後來我才知,譚廣聞迷路之際,吳岱遣來與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給葛讓的軍令。”

    葛讓在輦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慘劇釀成,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全部覆沒。

    “原本要偷襲鑑池府的胡人卻忽然偷襲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麼丹丘日黎親王的書信,什麼丹丘王賜封徐鶴雪的詔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詭計!吳岱擔心自己輕信日黎親王的事暴露,便令三萬靖安軍死在了牧神山,就連守雍州的苗天寧,他也沒有放過。”

    暗藏心頭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盤托出,他定定地看着面前這位身着袍服,姿儀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責我尚還擔得起,可稀裏糊塗的,這罪就越發滔天,然後,我就這麼被綁到了他們的船上,與他們成爲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是我,讓我手底下的竇英章趕去牧神山,從屍山血海裏,將玉節將軍帶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時,他的雙眼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破,不能視物,我很慶幸他不能視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過來,在受刑之時,會對蔣先明說些什麼,所以我親自……”

    他脣顫了一下,“我親自給他灌的啞藥。”

    “潘有芳!”

    孟雲獻再捱不住,傘脫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顫聲,“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那樣待他!”

    “我不那樣待他,”潘有芳手中的傘也落地,雨水將他澆透,也澆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對玉節將軍的罪,唯有來世相贖,今生,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想過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吳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經立志爲生民爲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堅,割捨不了太多的東西,做不了先賢聖人,我已經認命了,我拼命爬到這個位置,也終究免不了要與吳岱做一條線上的螞蚱,您看,吳貴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吳岱瘋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對您坦誠,並非是我作爲一個罪官的自述,而是出於我個人對您,對張公的情誼,”潘有芳平靜地凝視孟雲獻,“您知道,官家不會殺吳岱,也不可能會爲一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翻案,誰敢在這個當口翻開此案,無異於對抗君父。”

    “還有,”

    潘有芳緊緊攥住孟雲獻的手,“孟公,害了玉節將軍徐鶴雪的,難道只是我和吳岱嗎?南康王當初動不了您與張公,難道不會想動徐鶴雪嗎?您以爲吳岱背後,到底是誰在撐腰?”

    “若非是您與張公急於推行新政,何至於招來宗室不滿,引得新舊兩黨爭鬥不斷……您以爲,宗室,吳岱,我,甚至是您與張公,我們誰能逃脫得了殺死徐鶴雪的這一樁罪責?”

    此話錐心跗骨,孟雲獻遍體生寒,他倏爾一把鬆開潘有芳,將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認!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嗎!”

    “我不會認。”

    潘有芳眼瞼發紅,雙手撐在雨地裏,冷靜地說,“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讓它煙消雲散呢?”

    “徐鶴雪死了,靖安軍都死了,您如此,亦無濟於事。”

    “想想張公,再想想您如今的處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從前與您結過怨的舊黨官員還沒有被您安撫好,您若在此時敢爲徐鶴雪鳴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執的位置,還會牽連全家性命,乃至與您相近的所有官員。”

    “即便今夜我都與您說了,來日,我也不會認。”

    夜雨紛紛,噼啪不斷。

    潘有芳仰頭,冰涼的雨珠不斷撲落他的臉上,“我曾經也想過要澄清玉宇,可誰也想不到,如今,我卻是要被澄清的那個。”

    “可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麼?”

    第101章 鵲橋仙(四)

    雍州的軍報一送到雲京, 朝野上下幾乎都鬆了一口氣,正元帝臨朝理政,令百官商議抵禦丹丘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