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18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562更新時間:24/07/03 09:47:17
    周挺正不明所以,卻見她走上前來,她的手伸過來,周挺便立即握緊了手中的刀,可她一雙眼睛凝視他,周挺一閃神,指節鬆懈之際,她卻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擊譚廣聞的後背。

    她用盡了力氣,連打了好幾下,打得譚廣聞伏趴在地,打得正堂裏神情恍惚的秦繼勳等人立時回神。

    “倪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沈同川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滿臉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鬢邊已有細汗,她看着蜷縮在地上咳得滿嘴是血的譚廣聞,“韓使尊,請您借一步說話。”

    韓清一言不發,盯着她,卻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麼?”

    在倪素要跟着韓清走出去的剎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麼。”

    倪素搖搖頭,抽出衣袖,跟隨韓清走出去,在廊廡裏,她與韓清相對而立,韓清尚未開口,她便道:“韓使尊,我請您出來,是想問問您,裏面那個人,當初到底爲何沒有增援牧神山?”

    此話一出,韓清臉色一變。

    “你知道些什麼?”

    韓清盯住她,肅聲。

    “正是因爲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問韓使尊,我想請您給我一個答案。”

    “咱家爲何要給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與咱家說的這些,足夠咱家將你下獄?”

    “我下過獄,不怕再下一回,我敢來問您,是因爲有個人對我說,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廡外大雪紛紛,倪素側過臉一望,“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是因爲那個人告訴過我,我與他一道來雍州,看着他在秦將軍帳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軍才算真的死絕。”

    此話幾乎令韓清腦中一陣轟然。

    “你……”

    韓清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殺了耶律真,卻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說,他是靖安軍舊人?”

    “是。”

    倪素頷首,隨即她雙膝屈下去,跪在韓清面前,仰頭,“韓使尊,我知您爲人清正,張相公臨死遺言,您必定記在心中,倪公子是爲死去的靖安軍亡魂而活,如今,他卻爲國爲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還能有誰,可以還靖安軍清白……”

    “倪素懇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爲他們不平。”

    她並不點破韓清與他身後的孟雲獻之間的關係,她是在對韓清說這些話,也是在對遠在玉京的孟雲獻說這些話。

    韓清垂眸,凝視這個跪在他面前,竟敢與他堂堂正正談論叛國舊案的女子,半晌,“你一個女子……能做什麼?”

    他實在不懂,她到底從何而來的這些勇氣。

    “做我能做之事,盡我能盡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沒有人可以替他們選擇息事寧人。”

    倪素雙手撐在冰冷地面,朝韓清磕頭,清白的雪粒子拂來,落在她的發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廡。

    “倪姑娘,我們走吧。”青穹在庭內遠遠地便看見她給韓清下跪磕頭,待她走過來,他問道。

    “嗯。”

    倪素點點頭。

    知州府外聚集了許多人,倪素還沒走近,便聽到他們紛雜吵鬧的聲音。

    “苗天寧苗統制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卻是給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請您上書官家,爲苗統制討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鶴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寧,如果不是苗天寧,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乾淨。

    “知州大人!這等害死苗統制的小人,凌遲他都不爲過!”

    “對!凌遲他都不爲過!”

    倪素才踏出門檻,在這鋪天蓋地的叫喊聲中,她看着那一張又一張憤怒的面孔,忽然諷笑了一聲。

    “倪小娘子?”

    趕着來拜見知州的秦老族長由身邊的奴僕撥開人羣,一眼瞧見她,見她身上帶着包袱,便問,“你要走?”

    “何必急着走啊?”魏族長也拄拐過來,聽見這話,便插了一句。

    他們兩人對待倪素的態度轉變太大,他們自己也發覺了,兩人相視一眼,還是秦老族長先說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這些日子,爲我雍州軍民費盡心力,我們都看在眼裏,此前,我對你多有輕視,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爲雍州而死,”魏族長接過話去,“我們大家正要給他立碑著書,還想問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時日,我此前對你的種種不是,才好彌補。”

    “倪小娘子,晚些時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們連連附和。

    殊不知,他們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臟就越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要撐不住,青穹發覺她的異樣,上前來扶住她。

    倪素穩了穩心神,“我想請問秦老族長,魏老族長,你們當初,也是如此聚在這裏,一聲聲地喊着……凌遲了那個人的麼?”

    桑丘那塊書寫徐鶴雪罪行的殘碑還在,他們如今,卻要爲一個倪公子立碑著書。

    “你……說什麼?”

    秦老族長猛地一怔。

    倪素掙脫青穹的手,站直身體,她看着秦魏兩位族長,再一一掃視過他們身後的百姓,“我說,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清白的,靖安軍是清白的,你們當年在此,以這樣的民意,在刑臺之上,凌遲了一個清白的人!”

    喧鬧的人羣一霎寂靜下來。

    “這些話,我敢在這裏說,我同樣敢在雲京說!”

    倪素憋紅眼眶,卻忍下淚意,她絕不要在這些人面前眼淚漣漣,她努力穩住聲線,“若你們當中有被我救治過的人,若你們心中對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這一分,我懇請諸位,讓我——帶走他的斷槍。”

    第100章 鵲橋仙(三)

    天陰雪重, 風冷得像是要鑽透人的骨縫。

    青穹牽着霜戈與倪素買給他的那匹棗紅馬,整個山道上靜悄悄的,莖葉稀疏發黃的草葉上附着淺薄的一層積雪。

    “倪姑娘, 他們真的沒一個人跟來,”青穹渾身裹得厚厚的, 只露出來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渾身僵冷, 走得很慢,“這是不是說明, 至少有些人, 是願意相信咱們的?”

    “信任, 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可成之事。”

    倪素用披帛擦拭着斷做兩截的銀槍, “憑我是誰?一番話便想要他們相信玉節將軍的清白,這太過天真。”

    “民意純樸,本無雕飾, 只是有心之人的刻意雕琢,令其毫不自知地成爲一柄殺人誅心的利器,”倪素將斷槍裹好, 以披帛兩端作繫帶, 系在身上,又從青穹手中接過霜戈的繮繩, “只是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我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說這些話。”

    今日倪素能夠帶走徐鶴雪的東西, 不是因爲雍州城的人願意相信她的話, 而是因爲倪公子爲雍州城付出的一切,因爲她跟隨田醫工救過許多人的性命, 更是因爲將軍秦繼勳的默許。

    “那我們就上京,那位韓大人不僅是雍州監軍,還是官家金口玉言的天使,聽說,他要命人將譚廣聞帶回雲京,請官家治罪!”青穹看着倪素身側藥簍裏那一團毛絨絨的瑩光,“到那時,有他做人證,徐將軍與靖安軍的冤屈,也許就能洗清……”

    青穹正說着話,卻見遠處有一人一馬停在道中,那人身着玄黑袍衫,腰側有一柄寶刀,器宇軒昂。

    “倪姑娘,好像是那位周副使……”青穹認出他來。

    倪素聞聲擡頭。

    草葉稀疏的山道上沒什麼好吃的莖葉,霜戈舔舐了一下地上的積雪,吐息幾聲,倪素撫摸着它的鬃毛,“小周大人,你怎麼在這裏?”

    “等你。”

    “等我做什麼?”

    周挺看了一眼站在後面不遠處的青穹,那個青年生得有些怪異,一雙眼睛的瞳仁濃黑,比常人要大。

    “倪姑娘是要回京嗎?”

    他問。

    倪素“嗯”了一聲。

    “我奉韓大人之令,押送犯官譚廣聞進京受審,倪姑娘可要與我一道?”周挺的視線落在她背在身後,被披帛包裹的物件。

    “多謝小周大人,”倪素垂首,朝他俯身作揖,“但不必了,青穹體弱,我們走得要慢許多,若與大人一道,只怕會耽誤大人的路程。”

    周挺聽罷,他沉默一瞬,卻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道,“既如此,倪姑娘一路小心,我們……”

    他頓了一下,“雲京再會。”

    “好。”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脣,“我們就此別過,小周大人。”

    周挺牽馬在道旁,看着倪素與青穹二人騎上馬背,馬蹄踩踏溼潤的山道,很快他們的身影被風雪覆沒。

    許久,他才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飛奔回到雍州城中。

    “倪素走了?”

    韓清暫時安置在知州府內,他面前放着一個炭盆,正伸手烤火。

    “是。”

    周挺應了一聲。

    “這個女子……”韓清向後靠在椅背上,細細回想她今日在廊廡裏對他說的那一番話。

    “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爲他們不平。”

    她伏跪在他面前,以懇求之姿,所說的這番話,卻振聾發聵。

    無論是她痛打譚廣聞,還是當着秦魏二姓族長的面,堂堂正正地說出“玉節將軍”這四字,都令韓清心中頗受觸動。

    “周挺,你可知她與咱家說了什麼?”韓清擡起眼,注視着面前的這個青年,“她說,那位倪公子,是靖安軍舊人。”

    周挺聞言,眼底驟添一分驚愕。

    “秦將軍與咱家說,守城二十日,這位倪公子功不可沒,若不是他屢出奇招,雍州城絕守不住二十日便要落入耶律真之手。”

    “是,我在此地時,亦見識過他的手段,秦將軍說過,他是將帥之才。”周挺如實回答。

    “可惜,若不是途中遇見了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咱家也許還能見他一面。”

    澤州的兵不得用,連累大軍與南延部落增兵膠着多日,幸而周挺及時趕到,令韓清從雍州局勢中找出破口,將耶律真暗殺居涵關將領石摩奴,鎮壓石摩奴帳下南延兵士的消息散播出去,令率領南延部落援軍的將領心生怨恨,不欲助耶律真成事,遂舉兵原路返回。

    “他一死,靖安軍就真的死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