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7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2953更新時間:24/06/29 12:12:11
    賀童垂下腦袋。

    就是連今日公主府靈堂上擺的那具棺槨,也是空空如也,什麼物件也放不進去。

    “我有。”

    這樣一道女聲傳來,在綿密的細雨中,沒有撐傘的百姓們回頭,只見那是一個身形清瘦的年輕女子。

    她步履蹣跚,被人扶着。

    “是倪小娘子嗎?”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們認出了她,他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來,孟雲獻看着自己的夫人姜芍與那個叫做青穹的年輕人一塊兒扶着倪素走過來。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麼?”

    裴知遠見她懷中用披帛裹了什麼東西,便出聲詢問。

    倪素伸出雙手,披帛散開,隨着夜風浮動,又被雨水壓下,裏面鏽跡斑斑的,兩截斷槍展露在衆人的眼前,“這是玉節將軍生前的銀槍。”

    “今日,我們便當此槍是他的骨。”

    衆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斷槍,有些婦孺禁不住暗自抹淚。

    “……好。”

    孟雲獻啞聲,“阿芍,快扶她進去。”

    姜芍應了一聲,與青穹一塊兒將倪素扶進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叢生,還沒來得及清理修葺。

    一牆月季映入眼簾,顏色深淺不一,葳蕤豔麗。

    倪素倏爾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個夜晚,她與他在陌生的院落裏,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將她護在懷裏。

    “月季有花刺。”

    耳畔驀地響起他的聲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麼了,輕聲喚。

    倪素回過神,搖頭,抱着斷槍慢慢地走入靈堂裏,一具空棺擺在正中,倪素看見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顏色,是他的名字。

    靈堂裏白燭常燃,立香的味道濃郁,她俯身將斷槍放入棺中,然後解下身上的氅衣,遞給青穹,“將它給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過氅衣,轉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燈火通明,幾乎整個雲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門外,他們擡起頭,看着那位孟相公拿着一件氅衣,站上了屋檐。

    蔣先明賀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着他。

    夜風牽動孟雲獻的衣袂,他立在高處,雙手倏爾攤開那件氅衣,面向北方,振聲:“徐鶴雪!”

    才喊出這個名字,孟雲獻的喉嚨一哽,他強壓着心頭的情緒,“徐鶴雪!魂兮歸來!珍餚玉粞,美器瓊漿,夫歸處兮!五豐穀物,厚饗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歸來!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歸來!”

    百姓們一聲又一聲跟着呼喊:

    “徐鶴雪!魂兮歸來!天上地下莫可往!復歸故居,復歸故居!”

    第129章 四時好(二)

    清明雨夜, 萬人招魂。

    倪素總覺得自己在做夢,做一場關於他的夢,從雀縣到雲京, 再從雲京到雍州,最終, 又從雍州回到雲京。

    短短兩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長度,這只是微末的兩年,可是她的這兩年, 卻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來的時機。

    她爲他期盼這一日,可當她真的身處這一日, 她卻發現, 這不是想象中的雲銷雨霽, 天上依舊在下雨, 她在檐廊底下擡起頭,甚至不能看見一顆星星。

    “徐鶴雪!”

    “魂兮歸來!”

    雨聲淅淅瀝瀝,順着檐瓦流淌, 高高的屋頂上,孟雲獻的聲音幾乎被百姓們的呼喊遮蓋。

    他在晦暗的光影裏,渾身溼透, 雙手不斷揮舞着那件氅衣, 雨水浸溼他斑白的髮髻,他頸間青筋鼓起, 用盡全力:“徐鶴雪!天地四方,離彼不祥, 復歸故居, 復歸故居……”

    哭聲漸起,有抱着燈籠, 寧願淋溼自己,也不願被雨水澆熄燭火的百姓,有書院的學生,在京等着秋考的舉子。

    蔣先明仰面,眼眶發酸,卻聽身邊的賀童猛地哭出聲來,原本還能壓着,可賀童越是聽着孟雲獻的一聲聲呼喊,心裏便越是鈍痛得厲害。

    他蹲下去,痛哭。

    遲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麼可能還有魂魄招得回來呢?

    “他一定很恨我們……”

    賀童帶着哭腔,“我們太遲了,真的太遲了……我們哪裏來的臉面,要他回來呢?”

    蔣先明喉嚨幹得厲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不知該如何與賀童說,那個人回來過。

    “他不恨。”

    蔣先明緊緊地攥着指節,“他連我……都不肯恨,又怎麼會恨你呢?”

    他的聲音淹沒在雨聲裏,賀童哭得沒個樣子,他夫人在旁撐着傘,過來安撫他幾句,沒成想,她的溫言細語反倒將賀童的眼淚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遠哪裏見過他這副鼻涕眼淚收不住的模樣,心裏雖也難受得緊,卻還是俯身將他扶起來,“好歹是個做官的,你還要不要臉面啊賀學士?”

    “要什麼臉面?我哪還有臉面!”

    賀童胡亂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臉,眼皮被雨水砸得發紅,“我這個做師兄的,這輩子都對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門外的百姓們遲遲不肯離去,孟雲獻換了身衣裳,捧着夫人姜芍親自做的熱湯與倪素坐在靈堂的門檻上。

    “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雨勢漸收,孟雲獻開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好多了。”

    熱霧微拂,倪素望着檐瓦處滴答下來的雨珠,“多謝您關心。”

    “他以前,很喜歡在我家中跟我一塊兒用飯,”孟雲獻看着她蒼白的側臉,主動與她談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規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總有些不聽話的張揚,我不像他老師那樣嚴厲,所以在我面前,他要鬆懈許多,我不是他的老師,但他卻也是我與崇之一塊兒看着,從七歲長到那麼大的。”

    “他很喜歡阿芍做的飯,阿芍說,你也很喜歡,是嗎?”

    “是。”

    倪素點了點頭,“我做飯總是沒那麼好吃,夫人在我家的這段日子,我與青穹兩個人都很有口福。”

    孟雲獻喝了一口熱湯,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歡就好,往後,不若便在我府中住着吧?阿芍喜歡你,她還與我說,要將你收作乾女兒,如此,咱們一家人一塊兒住着。”

    “一家人”這三個字令倪素心中一動,她轉過臉來,“我知道您與夫人待我好,能與你們成爲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願,但我恐怕,不能留在雲京。”

    孟雲獻忙問,“你要去哪裏?”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說,“然後回雀縣去,我要將兄長的骨灰帶回去安葬,我還有個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就做個遊醫吧,爲世上女子治隱症,讓她們不爲此所苦,不爲此所恥。”

    檐瓦間殘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雲獻靜默半晌,道,“你這樣的小娘子,難怪子凌心中牽掛,若他還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頭,檐上鴟吻被一夜的雨水沖刷得乾淨如新,天色霧濛濛的,呈青灰色,“每一個有星星的晴夜,您擡起頭,不但能看見他,還能看見他的老師,您的好友。”

    孟雲獻不自禁隨着她的話而擡起頭。

    庭內霧色朦朧,一行人的步履聲臨近,孟雲獻定睛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榮生等人,簇擁着那位太子殿下。

    趙益只見連廊的欄杆上搭着那件氅衣,漆黑的獸毛領子,銀線繡的仙鶴紋飾,他的步履變得沉重,遲緩。

    倪素端着碗,一手扶着門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見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趙益猛地回過身來,“你……如何會有這件氅衣?”

    “我見過你,是不是?”

    趙益緊盯着她。

    “是那夜,我遇襲的那夜對不對?”

    趙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覆夢見那個夜晚,瀰漫的雪,厚厚的冰,滿叢荻花飛舞,那個戴着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劍,勸他珍重。

    “兩年前,雀縣大鍾寺,我曾見過一紙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卻道,“我燒了那件寒衣。”

    趙益快步上階,將那件溼透的氅衣攤開來,袖口處的“子凌”二字映入眼簾,刺得他雙目發疼,“既然燒了,那這又是什麼……”

    他認得愛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對不對?”

    多麼荒誕的想法,可是趙益就是忍不住這樣想。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