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6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738更新時間:24/06/29 12:12:11
雨霧沙沙,晨風溼潤,倪素的聲音很輕,“他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房中一時靜謐,姜芍心裏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說些什麼安撫倪素,可她看着這個年輕的女子,她沒有哭,甚至言辭都很平靜。
姜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倏爾想起一樣東西來,便轉身走到書案前將一卷書冊拿來,“阿喜,我差點忘了,你該看看這個。”
倪素伸手接來,只見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動,立時翻開,附頁上數行字跡蒼勁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賦》。
倪素擡起頭,“這是……”
“此書是被關在御史臺大獄中的蔣先明蔣御史親手所著,附頁上的《招魂賦》則是翰林學士賀童所作,賀學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學生,他也是子凌的師兄,”姜芍將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壓了壓,“你手中的這卷,是他們二人親手所寫,如今,此書正是雲京各大書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們在獄中聽說了你二敲登聞鼓的事,此書,是他們懇求雲獻,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時說不出話,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頁上——
歸來兮,歸來兮!英靈胡不歸。
歸來兮,歸來兮!忠魂棲何處?巖溪鳥靜,雲高風清,湖水不息,長途千里,思無盡兮……
御史中丞蔣先明著《青崖雪》一書,爲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撰寫生平,而翰林學士賀童更是在此書中爲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作賦。
此書一出,雲京所有的書局幾乎刊刻不停。
一個已經離世十六年的人,人們還能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爲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國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濁的聲名之下,被掩蓋的那段曾經。
但在蔣先明所著的這部書上,人們又重新識得了他,他們記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孫,他們記起,他是天策將軍徐憲的兒子。
其父徐憲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鐵騎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歲入京,十三歲孤身一人送母親的骨灰歸鄉,十四歲進士及第,卻棄筆提劍,遠赴邊關。
十五歲活捉親王之子,十六歲奪回燕關千里,十七歲使胡人聞風喪膽,十九歲受封玉節大將軍。
因有苗天照與葛讓二人的口述,玉節將軍徐鶴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蔣先明詳細而生動地鋪陳在字裏行間。
“青崖有雪,而我負之。”
蔣先明以沉重筆觸留在頁尾的這一句,既不成詩,也不成詞,但它卻觸動着每一個讀過此書的人。
辜負那位將軍的人,又何止一個“我”。
“如今這書傳得厲害,那茶樓上都開始藉着這書上的內容,講起玉節大將軍生前打過的仗,那些不識字的市井小民有錢的就在茶樓裏,沒錢的都蹲在茶棚子裏頭聽那些學生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光寧府的楊府判坐在後廊上與陶府判說話,“就連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帶着孩子去茶樓上聽,老陶啊,難道你沒看過?”
“鬧成這樣,我怎麼可能沒看過?”陶府判心裏鬱郁,“可即便是如此,這些百姓日日在光寧府外頭請願,也不是個事啊……咱們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親的事?”
從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儲君趙益親自主理玉節大將軍徐鶴雪叛國舊案,從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到地方官員的證詞,再到爲玉節將軍叛國議罪,定罪,其中牽涉的官員已達百人之數。
如今,八十餘名官員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訊問。
“要我說,他們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爲玉節將軍翻案,那魯國公也是宗親,他們難道還想讓太子殿下處死魯國公不成?”
陶府判討厭這陰雨綿綿的天氣,說話時語氣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與諫院在議潘有芳與吳岱的罪,但那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了,蔣御史的一部書,讓百姓們記起來玉節將軍生前爲國爲民的所作所爲,他們心裏覺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處,當年那樁事裏,魯國公畢竟是南康王的兒子,他雖將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經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卻也並不能說,他就沒有參與其中過,百姓們如今,恨他得很啊。”
楊府判看着雨勢漸大,便招來一名皁隸,道,“你叫上些人,在咱們府衙外頭支上一個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讓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風寒,不值當。”
“是。”
年輕的皁隸應聲,轉身步履飛快地出去。
楊府判轉過臉,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沒發話呢,你快別在此煩悶,咱們只管將這兒的事上奏朝廷,其餘的,便都別操心了。”
四月,非只雲京光寧府,還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員送到儲君趙益案頭的奏疏,還有萬民請願的血書。
遠在雍州的監軍韓清與將軍秦繼勳,統領魏德昌,楊天哲等人一併上疏,雍州軍民一心,懇請儲君還玉節將軍徐鶴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爲,魯國公貴爲宗親,何況如今也無實證能夠證明魯國公當年也參與其中,萬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進言道。
“他若未曾參與,又如何能交出如今這份供詞?”葛讓上前一步,言辭逼人,“難道是南康王去世前,還專門當着自己的兒子,回顧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業不成?”
如此陰陽怪氣,令那名朝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但他卻分毫不敢與這位樞密副使葛大人嗆聲。
“魯國公是宗親,殿下如今畢竟還沒有繼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黃宗玉卻在此時出聲,他有些不悅地瞧了葛讓一眼,“你只知逞一時言語之快,卻不知如此,要將殿下置於何地!”
“難道就因爲魯國公是宗親,便要對他輕拿輕放嗎!”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還有何意義?玉節將軍的死,那三萬靖安軍的死,果真要讓他們煙消雲散嗎?”
“殿下不能在此時殺宗親!”
官員們又吵了起來。
孟雲獻一言不發,只有黃宗玉急得滿頭汗。
“黃相公。”
趙益忽然的一聲喚,令朝天殿內一瞬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隨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黃宗玉看去。
“臣在。”
黃宗玉俯身。
趙益問他,“您難道以爲,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魯國公的死罪嗎?”
“這……”
黃宗玉心內只覺得這話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趙益雙手負在身後,“荀子又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諸位爲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麼我問你們,民意二字,該作何解?”
滿朝寂寂,朝臣們面面相覷。
“黃相公,”
趙益再將目光落在黃宗玉的身上,“您以爲,我作爲儲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臣……”
黃宗玉額上汗水更甚,一時答不出。
孟雲獻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隨即才站直身體,看向百官,“光寧府的奏疏你們聽了,雍州的奏疏你們也聽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讓人念給你們聽了。”
“我要提醒諸位,我們如今是在爲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着太子殿下,看着你們這些大人,那些在邊關爲大齊守國土的將士也在看着我們。”
“‘青崖有雪,而我負之’這句話,你們還有誰沒有聽過嗎?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擔負起他應當擔負的罪責,這還是翻案嗎?”
裴知遠在旁,心中也是一動,他不由開口道:
“難道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還要辜負玉節將軍嗎?”
朝臣們一時默然,什麼話也說不出,黃宗玉臉色十分不好,卻也不再開口,趙益見此,便溫言道:“我知道諸位是爲我考量,不願我落得個殘害宗親的不仁之名,我多謝諸位。”
“但如今民意洶涌,若我不能從民意,是否也是一種不仁?”
如今民意沸騰,朝臣們也不是不知,但眼下這個境況,他們又能怎麼做?難不成要將那些在光寧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黃宗玉與孟雲獻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趙益從階上走下來,見黃宗玉面色發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黃宗玉嚇了一跳,“臣不敢受!”
趙益站直身體,“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餘人我不能都殺。”
黃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趙益頷首,“孟相公已經與我說過您的苦心,我若以將舊黨一網打盡的法子來化解新舊兩黨的黨爭,亦是一種偏聽偏信。”
黃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雲獻,他方纔還在心裏將孟雲獻罵得厲害,此刻卻有點訕訕的。
“孟相公對我說,舊黨有舊黨的不到之處,新黨亦有新黨的不妥之處,若我一味偏心新黨,其實也於新政無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對,才不會錯。”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黃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趙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黃相公,我可以饒恕其中的一些人,卻不能饒恕魯國公,請您不要再阻我。”
黃宗玉擡起頭,只見太子神情堅冷,先前的溫和收斂起來,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張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
魯國公原以爲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將十六年前玉節將軍叛國案的真相說出,將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經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親,如今的儲君若要繼位,若要博得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便絕不能對他下手。
可誰知在御史臺大獄中的蔣先明與賀童二人卻不安分,他們以筆爲刃,剝開十六年的塵埃,讓天下人重新記起那位玉節將軍的不世功業。
無數人的痛惜,慚愧化爲滔滔江水,洶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遲了玉節將軍,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終要殺人。
四月初五,
清明時節。
儲君趙益下令處決三十餘名犯官,而翰林院與諫院共議數日,也終究在這一日,定下魯國公的死罪。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聽聞此訊,當場昏迷。
細雨紛紛的夜,夜市卻冷清無人,百姓們身着素衣,手持燈盞,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門口。
“公主府裏只有子凌十四歲之前的衣物,從前官家下令將公主府家財收入國庫時,他的衣物……都被燒了。”
賀童才從御史臺的大獄裏放出來,人清減了許多。
孟雲獻聞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們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這樣難。”
“孟公,您看咱們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還有什麼?”裴知遠在旁開口道。
“沒有,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