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5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652更新時間:24/06/29 12:12:11
這個祕密,從他得知自己即將升任殿前司都指揮使之前就開始了,他受重傷是真的,失語之症,卻是假的。
正是因爲他知道在他之前,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任上已經死了四人,所以他憂懼之下,才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只要他是一個啞巴,官家就不必擔心他憑藉自己的口舌號令三衙禁軍謀反。
爲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說話。
黃宗玉此前在慶和殿外的那番話,就令他十分警覺,他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知道黃宗玉在三衙裏的人脈。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開口說話,但他有一個說夢話的毛病。
思來想去,應當是在五六年前,黃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檢禁軍之時,正逢他舊傷復發,在營中臥牀養病。
那時他發起了高熱,人事不知,身邊親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醫工的功夫,回來就見黃宗玉在帳中。
班直見黃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氣息平順,沒有什麼聲響,便沒當回事。
但如今看來,
黃宗玉那時就已經發覺了。
但這麼多年,他卻一直按着此事,沒有上稟官家。
“黃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爲臣的人,他做什麼要爲難於你?”嘉王彷彿察覺出他此時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會爲難於你,你,明白嗎?”
早春的雨露不斷沖刷着松枝,滿庭噼啪的聲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着面前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王恭的聲音嘶啞難聽,但嘉王聞聲,卻揚起眉,伸手輕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魯國公在夤夜司中備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風雲幾度變換,官家病篤,以呈無力回天之勢,元月廿三,東府西府兩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議儲君。
舊黨眼看着官家撐不到娘娘產子,而貴妃腹中的血脈究竟有沒有疑,他們到如今也沒有拿出實在的證據。
殿前司都指揮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據理力爭,稱嘉王爲官家養子,名正言順的親王殿下,理應繼儲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軍,更爲黃宗玉與孟雲獻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懾,以鄭堅爲首的舊黨官員用盡了力氣與手段,在春雨淅瀝的二月初,還是未能阻止嘉王繼太子位。
至此,新黨意氣風發,舊黨悽哀頹喪。
孟雲獻趁此良機,以太子殿下趙益的名義,賞賜,或升官,對舊黨官員進行安撫,使得一部分擔心自己因黨爭而被遷怒的朝臣對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監國。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魯國公親手所寫,親自畫押的供詞。
卻不是關於代州滿裕錢莊暗賬的供詞。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滿裕錢莊的暗賬,還有魯國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時,與吳岱、潘有芳二人勾結的始末。
吳岱令雍州前知州楊鳴私自調兵支援鑑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攔截玉節大將軍軍令,命譚廣聞支援鑑池府,貽誤軍機,致使玉節大將軍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
爲掩蓋真相,南康王與吳岱潘有芳二人藉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鶴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國重罪,使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受凌遲而死。
結合蔣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譚廣聞的罪書,這樁塵封十六年的叛國冤案,脈絡變得無比清晰。
而孟雲獻一直在尋找的,竇英章的妻小大抵是聽聞了潘有芳的死訊,他們正趕上此時入京,在孟雲獻與黃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竇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們手裏的那封信件。
信上記錄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陸恆,並幫助吳岱與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財。
非只如此,
竇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從牧神山將身受重傷的玉節將軍徐鶴雪帶回,爲防止玉節將軍說出牧神山一戰的實情,潘有芳給玉節將軍灌下啞藥,並差人將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爲何不說話?”
太子趙益立在階上,“在我沒有告訴你們竇英章妻小之事前,你們吵吵嚷嚷,說魯國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詞不足爲證。”
“可他是宗親,是我趙家人,夤夜司敢對他動刑?”趙益輕擡下頜,盯住底下一人,“鄭堅,昨日我請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魯國公,你如實告訴你的同僚們,國公爺在夤夜司中,過得如何?”
鄭堅上前兩步,低首,嘴脣動了動,“國公爺……的確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潔,瞧着,還胖了些。”
鄭堅語氣發澀。
他昨日所見,的確如此。
“國公爺可有親口告訴你,他被周副使動了刑?”
“……沒有。”
他沒有與魯國公說得上話,甚至沒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親從官簇擁着他,給他提鳥籠子,奉茶點,看似照顧得無微不至。
“好。”
趙益負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問問諸位,如今究竟誰還有那個臉面,敢與我說當年的雍州軍報便是鐵證如山?那是鐵證,那麼今日的人證與物證,又是什麼!”
朝天殿上鴉雀無聲。
“我在問你們,爲何不答?”
趙益一一審視着他們的面孔,“你們在京爲官,哪一個不比玉節大將軍活得長?他年十九,奪回的燕關,守住的居涵關,在他死後,又都淪落於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一樣,奪回國土,護住那些遺民。”
“如此爲國爲民的一個將軍,不是死在戰場上,卻是死在我們自己人的手裏……敢問諸位,爾等羞愧否?”
“鄭堅,我在問你。”
趙益忽然的一聲,令鄭堅雙膝一軟,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這,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膽鄭堅!”
趙益立時打斷他,“你難道是在怪罪君父嗎!你的意思是使玉節大將軍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與吳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話驚得鄭堅滿頭冷汗,他連忙伏低身體。
“二位相公。”
趙益卻看向身着紫色官服的孟、黃二人,“我想問二位相公,爲君者,是否只有對,沒有錯?”
“殿下……殿下這是在意指官家麼?”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萬不可如此說話啊!”
“殿下,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請殿下慎言!”
諫院這幫老家夥的毛病又犯了。
“你們也知道這是朝天殿?”
趙益平靜地道,“我身爲儲君,不過是在問二位相公,爲君之道當如何,你們這些人,便要加罪於我嗎?”
方纔放言的幾位朝臣一時啞聲。
孟雲獻恰在此時上前,道,“殿下,臣以爲,無論是爲君還是爲臣,都應當審慎己身,做得對,才不會錯。”
“那我如今要爲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將士翻案,是對,還是錯?”
黃宗玉上前,“證據俱在,殿下如何有錯?”
樞密副使葛讓按捺不住,立時往前幾步,“殿下!臣葛讓,懇請殿下爲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臣苗天照,懇請殿下爲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苗太尉緊隨其後。
“臣懇請太子殿下,爲玉節大將軍與三萬靖安軍翻案!”
越來越多的朝臣站出來,聲音幾乎響徹整個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鋪滿硃紅的殿門,趙益幾乎被羣臣身後的光線晃了眼睛,他的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此案,我親自來翻,誰若阻我,我必殺之。”
第128章 四時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雲京的春雨斷斷續續地下,沙沙的聲音聽得慣了,有時倪素的夢中也都是潮溼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並不輕, 哪怕整整將養了三個多月,她身上破損的傷處雖結痂, 可傷到的筋骨卻還是疼得厲害,只能臥牀。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樹,柔軟的柳枝在細雨裏微蕩, 嫩葉如新,倪素趴在軟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沒有人會在家中栽種柳樹,”
姜芍將昨日趁着沒下雨才曬過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邊緣銀線所繡的“子凌”二字有些顯眼, 她轉過臉,“你們,是因爲他?”
這三月來,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顧倪素,爲她換藥,穿衣, 幫她洗漱, 連孟府也沒回去幾次。
“近來太愛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還是很蒼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葉水給他用, 他愛乾淨,哪怕是鬼魅, 也總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與行止。”
“他一直是個禮數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牀前坐下,“雲獻與他老師是好友,他以前也沒少跟着老師來我們家中,雲獻以前總與我說,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將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裏,他也想收子凌做學生。”
“他考中進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雲獻他也高興得整宿沒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貢院瞧他的試題。”
“我記得,”
姜芍眉眼帶着溫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宮中的昭文堂內帶着殿下一塊兒與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發了好大一通火,讓他在院子裏跪了一下午,那時天冷,他夜裏跑到我們家裏來,我親自弄了鍋子,讓他與雲獻一塊兒吃。”
倪素忽然出聲,“他從前,是不是很愛笑?”
姜芍回憶着那夜,鍋子裏的熱煙在燈影裏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動,十分愛笑,她點點頭,“是,他模樣生得極好,笑起來也十分好看。”
倪素聞言,想起他的臉,她其實從沒見他真正笑過,大抵這便是血肉之軀與殘魂之身之間的差別,他的五官始終不能如人一樣生動。
雖是十九歲的模樣,但他卻已在幽都遊離百年,他的手還是會握筆,還是會握劍,卻總是寡言的,也不會笑,他常會安靜地看書,安靜地聽她說話。
他總是謹慎地審視自己作爲殘魂的身份,卻依然會在意衣着的乾淨整潔,在乎儀容,在乎禮數。
“他真的……不能再回來了嗎?”
姜芍輕柔的聲音倏爾令倪素回神,她擡起眼簾,滿室殘蠟,這三月以來,她日日燃燈,“我之所以能夠招來他的魂魄,是因爲幽都寶塔裏鎖着靖安軍的三萬英魂,這是幽都准許他重回陽世的唯一意義。”
“而今,吳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