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1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93更新時間:24/06/29 12:12:11
蔣先明的聲音一聽便是沒有用過多少水米,乾啞得厲害。
孟雲獻問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無論如何都只有這一個下場,即便官家來不及治我的罪,之後也有你們,來治我的罪。”
御史臺到底還有願意好生待他的故舊,一夜變天的事,他們自然也都在第一時間來牢裏與他說了。
“一個被利用的人,願意用自己的死,懲處自己的過錯,而那些真正身負重罪的人,卻用盡了手段,哪怕爲此堆砌起無數命債,他們也從不罪己,更不認錯,”孟雲獻看着他,“我知道你蔣淨年是一個敢作敢爲之人,我也知道,玉節將軍的這樁冤案,壓在你的身上,讓你喘不過氣來,你覺得自己只有被凌遲至死,才算贖罪。”
蔣先明不說話,也不擡頭。
“可是蔣淨年,你這不是贖罪,而是逃避。”
孟雲獻看他死氣沉沉,全無從前那般脊背直挺,無愧於人的模樣,“玉節將軍已經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萬次,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你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
“孟公,您該恨我,”
蔣先明終於出聲,“不該勸我。”
“你以爲,是我在勸你嗎?”
孟雲獻至今仍無法確定自己當夜所見是否只是一場幻夢,他的手在袖間蜷握,“蔣淨年,是有人要我告訴你,那本賬冊,那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已經讓他知道,你是一個好官。”
賬冊。
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那是杜琮的舊賬上那些蠹蟲們貪墨所得,蔣先明將這個數字記在心裏,一刻不忘。
他一下擡起頭。
“他說,他曾問過你,同樣是這一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幾乎是在孟雲獻的話音才落,蔣先明便立時想起那個遇襲的雨夜,他身上帶着暗賬,而那名戴着帷帽,手持長劍的年輕公子曾這樣問過他。
張敬死後,蔣先明再沒有見過他。
“……他是誰?”
蔣先明見過他,卻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戰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懷化郎將,聖旨上寫着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雲獻靠近牢門,齒關磨了磨,“蔣淨年,我今日請你好好審視徐景安這個名字,我要告訴你,這個名字之下,是三萬人的血債,是一個將軍的死。”
“你說他是誰?”
孟雲獻深吸一口氣,一手穿過牢門,攥住蔣先明的衣襟,鐐銬碰撞發出輕響,蔣先明踉蹌幾步,一張臉抵在門上,這一刻,他聽見孟雲獻壓抑的,發哽的聲音:“我們這些活着的人是有多無用,才會讓一個已經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殘魂之軀重返陽世,爲他的三萬將士報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進蔣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蔣先明青黑的鬍鬚顫動,他雙目大瞠,顫聲,“子不語,怪力亂神!”
“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見到他了,我老成了這樣,你也不算年輕了,可他呢?他還是十九歲的樣貌,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他希望我能暫時放下他的案子,他不願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雲獻緊緊地盯住他,“蔣淨年,他甚至還讓我對你說,你身上穿的官服,是乾淨的。”
他倏爾鬆手,蔣先明隨即摔倒在地。
蔣先明只覺得滿耳轟鳴,死去十六年的人還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卻越想越心驚,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個戴着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邊,與他說過的話。
“你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
“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
他記得自己對那位公子說,“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爲你雪洗平反。”
這段記憶,也幾乎要將蔣先明的五臟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個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關那個神祕的年輕人所有的細節。
雨夜,劍聲。
紅痣。
蔣先明猛然想起那個人蒼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間的一粒紅痣。
雍州刑臺之上,
那個被凌遲處死的少年將軍在豔陽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襯得他再也無法擡起的手背上,那顆紅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蔣先明忽然大吼一聲,他俯下身,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這樣的動靜,饒是賀童睡得再沉,也被嚇得一下睜開眼睛,鼾聲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見站在隔壁牢門前的孟雲獻,而牢門內,蔣先明好像發了瘋。
“孟相公?”
賀童站起來,“蔣御史您這是在做什麼!快別如此!”
孟雲獻冷聲道,“蔣淨年,他讓你活着,你也不聽嗎?”
這話一出,蔣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擡起頭來,血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淌,他望着孟雲獻,喉嚨緊得厲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見我們的所行所爲,那麼我們便更應該審視己身,先正己,後正人,這才是我們對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雲獻面無表情,“如今玉節大將軍的案子還沒能重審,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見他和張崇之嗎!”
“爲他做些什麼吧,你想想自己還能做什麼,若不能爲他,你也該爲天下人。”
孟雲獻說罷,也不待蔣先明是何反應,他側過身,看向腦袋上裹着血紅細布的賀童,“你啊,說出去你是個正經文人,誰信?一言不合就將人家骨頭都打折了,還將自己弄成這般不體面的樣子,你老師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將你一頓好罵!”
孟雲獻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儲君未立,還沒有人來管賀童與蔣先明的案子,他這個時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讓他們繼續待在牢中。
劉大人讓人來給蔣先明包紮腦袋,他動也不動,無論劉大人說什麼,他也像沒聽到似的,什麼話也不說。
賀童覺得他跟丟了魂兒似的,見劉大人他們出去,他才道,“蔣御史,孟相公跟您說什麼了?您鬧這麼一出?”
蔣先明還是不說話。
賀童自覺沒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硯臺裏,磨出墨來,用筆一蘸。
筆尖落紙,沙沙作響。
這種書寫的聲音,令蔣先明遲緩地擡起頭來,他看見賀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筆。
“賀學士。”
蔣先明忽然出聲。
賀童轉過臉,聽見他問,“你在寫什麼?”
賀童抿了抿脣,“是徐鶴雪的詩文,來的時候,他們跟我說,爲了保我,我從前整理的那些他們都燒了,但好在我記在了腦子裏,每一個字都記得,我要把它們重新默下來。”
“是因爲你老師嗎?”
“不全是。”
賀童將筆擱在硯臺上,鄭重地說,“我從前恨過他,我覺得是他害了老師,可到頭來才發現,我最不該恨他,我對不住他。”
“作爲他的師兄,我心中有愧,實在難捱,我想自己還能爲他做些什麼?大抵也只有手中的這支筆,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跡,也想讓世人記得他的痕跡。”
蔣先明聽着他這番話,便去看他硯臺上的那支筆,濃墨如滴,他雙手扶住木樁,“你說得對,我也還握得住筆。”
孟雲獻才出御史臺大獄,便聽一名夤夜司的親從官來報,“孟相公,周副使讓小的來告訴您,有人要狀告南康王父子。”
“什麼?誰?”
孟雲獻立時問道。
親從官垂首恭敬地說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稱亡夫徐景安爲靖安軍後人,要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
“……倪素?”
孟雲獻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親從官小心翼翼,“已經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經敲了登聞鼓,入了登聞鼓院了。”
孟雲獻的手指驟然鬆懈。
登聞鼓院的規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記得,
她曾爲她的兄長受過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爲子凌與三萬靖安軍而受那二十杖嗎?
“快!命人去請黃相公,讓他與我一道,去登聞鼓院!”
第126章 萬里春(五)
登聞鼓院大門外擠滿了人, 他們皆是被登聞鼓的聲音吸引而來,一個個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望向門內,雜聲紛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過一回登聞鼓, 這回又是爲的什麼?她不要命了麼?”
“二十杖啊……是個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麼膽子這樣大?”
“……”
百姓們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階上, 沒有皁隸敢將他攔在門外,但他卻並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寒霧瀰漫, 他靜默地凝視正堂內,那個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獸毛領子, 衣袂的仙鶴繡紋泛着凜冽銀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將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裏面的衫裙,烏黑的髮髻間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鳥金簪作飾。
正堂上, 譚判院滿額是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說什麼?你要告誰?!”
倪素揚聲, 重複:“民女倪素, 要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害死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將士!”
她這道聲音有力而清晰, 無論是在堂上端坐的譚判院,還是在大門外聚集的人羣, 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草民,
在狀告宗親。
不但是宗親,其中還牽扯着才被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殺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與貴妃娘娘的父親吳岱。
譚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後背都驚出一身冷汗,“大膽!你竟敢誣告宗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