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0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737更新時間:24/06/29 12:12:11
    周挺抿脣,“倪素,不要問。”

    “不要問的意思是什麼?不是張信恩對嗎?”

    “……這些事與你無關。”

    “與我有關。”

    “有何干?”

    “我爲我亡夫而問。”

    只聽得她這樣一句話,周挺握緊了刀柄,迎着她的目光,他的原則不容許她過問官場裏的事,可聽她說,她的亡夫,徐景安,周挺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倪素,此事,你可以當做,是我們所爲。”

    “你們?”

    倪素追問,“是你們,而不是一個人,是嗎?”

    周挺不知她爲何要這樣問,但他還是頷首,“是我們。”

    非只一人。

    那就不是他。

    若不是他,那麼潘有芳與吳岱的魂火也不必他用術法引入幽都,他也不會消失不見……

    倪素猛地低頭,盯住自己的衣袖。

    袖子邊空空如也,沒有那一縷淡霧依附着她。

    她忽然驚覺,

    若殺了那二人的不是他,而他返還陽世的目的又已經達到,是否幽都就不會再給他時間,是否他已經……

    倪素仰起頭,寒霧濃濃,天幕發灰。

    他回去了嗎?

    回去做星星了嗎?

    倪素的胸腔裏充斥着酸澀的情緒,眼眶溼潤,這一刻,她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倪素……”

    周挺想要安撫她,身上卻沒有什麼帕子,他只得與她找着話說,“如今官家病重,雖不知事,但要爲玉節將軍翻案,卻還有些困難。”

    “爲什麼?”

    “魯國公還在找貴妃的內侄女,他鐵了心要以此來掣肘嘉王殿下。”一旦魯國公找到那吳氏女,坐實嘉王陷害貴妃的這樁事,貴妃腹中的骨肉就還有希望,至少在貴妃的孩兒尚未出世之前,嘉王就不可能繼位。

    “魯國公還想拉攏王恭,”

    怕倪素不知王恭是誰,他便解釋了一聲,“王恭是殿前司都指揮使,三衙禁軍都在他手裏,他似乎也與魯國公一樣,想拖到貴妃產子之後。”

    王恭雖肯放嘉王進殿,卻也並未拿定主意,此時究竟要不要奉嘉王爲儲君。

    “再者,譚廣聞的罪書上只有吳岱,沒有潘有芳,他們已經將證據毀得差不多,如今要翻玉節將軍的案,定潘有芳的罪,就必須有魯國公的供詞。”

    “可魯國公是宗親,若沒有個有力的由頭,我們不能輕易拿他,更不能訊問。”

    “那若是,”

    倪素擡起臉,“我狀告他呢?”

    周挺一怔,“……你?”

    “我上過一回登聞鼓院,我知道那裏的規矩,爲官者,不能敲登聞鼓伸冤,但我是民,我還是靖安軍舊人。”

    倪素擦了一把臉,冷靜地說道,“我是倪公子的遺孀,是靖安軍的人證,我要上登聞鼓院,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害死我大齊的玉節大將軍,害死那三萬靖安軍將士。”

    “如此,你們便能訊問他了,是嗎?”

    “……登聞鼓院的殺威棒,你難道忘了嗎?”

    周挺不知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爲何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他心中難掩震顫。

    “沒有忘。”

    倪素望着他,“但是我不怕,只要你訊問他,用盡你周副使的手段,撬開他的嘴,我就什麼都值得。”

    “我答應過他,我要爲他求一個乾淨的身後之名,我也要爲靖安軍,求一個一塵不染。”

    第125章 萬里春(四)

    “殿下果真給官家用了……”

    裴知遠坐在炭盆邊, 卻覺得燒紅的炭火怎麼也烤不熱自個兒冰涼的腿腳,他話沒說盡,小心翼翼地擡起頭。

    “有些事, 你們爲臣的不敢,”嘉王沒有束髮, 身上穿着一件寬鬆的鑲獸毛邊襴衫,肩上的傷痛得他臉色煞白,他先瞧了一眼裴知遠, 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雲獻,“即便是孟相公, 您爲人臣, 也終究有不能爲之事。”

    無論君父仁或不仁, 爲臣者, 從入官場之始,少有人能跳脫出爲臣的本分,越是能臣, 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 子不得不亡”的三綱五常。

    人臣忠於國, 事於君,即便是孟雲獻, 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何處,他所能做的, 也只有一個“等”字, 等君父重新記起他,利用他, 再盡力讓自己活得久一些,捱過嚴冬,祈盼春來。

    “還有苗景貞,即便是滿門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裏,他也難以做得更果斷一些。”

    若苗景貞不被人臣的倫常所束縛,他的手段就會更果斷,那碗摻了金丹碎粒的湯藥,也不會等到嘉王親自去喂。

    “你們都在守着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溫度烘烤着他冰涼的手掌,“可我不這麼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個人,葛讓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與我相干,或與子凌相干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東窗事發,也不怕爲人詬病,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乾淨,”嘉王泛白的脣微扯,“那便不乾淨吧。”

    淡薄的日光照着檐上積雪,殿外風聲凜冽,炭盆裏噼啪作響,孟雲獻端着茶碗,熱煙撲面,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卻還有一樣棘手的事,貴妃雖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隨時在貴妃身邊的那個宮娥被處置前,卻提起了那吳清茹,魯國公如今正是抓着這一點,若他找到吳清茹……”

    裴知遠談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吳清茹留着便是個禍患,您爲何不事先將她殺了,卻反而將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親衛袁罡忍不住開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爲玉節將軍報仇的死志,若不是官家中風,只怕殿下他也不會活……”

    袁罡倏爾住了口,頓了一下,轉而道,“殿下放過她,也是因爲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無用。”

    裴知遠言辭委婉,但嘉王卻聽得明白,他放過貴妃的內侄女吳清茹,在他們眼中,便是婦人之仁。

    “那時我不知自己還有命活,我那時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對付貴妃,也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令她飽嘗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脈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審視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繼位,也是未知數。”

    “再者,吳清茹才不過十五歲,她許多話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吳家二房正妻的親生女兒,只是貴妃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內侄女,他們才將庶女當做嫡女,送入雲京,與我定親。”

    “她的親生母親是個被休棄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來,即便嘉王死在當夜,吳清茹也絕不敢現身,爲貴妃坦誠一個字。

    再之後,爲議儲,朝堂上要怎麼爭,怎麼鬥,嘉王都不關心,只要貴妃不得安寧,他到了九泉之下,才會安寧。

    天上不見落雪,但還是凍得厲害,孟雲獻與裴知遠離開重明殿,夾道裏的宮人們正在掃雪水。

    “孟公,咱們如今,正缺一個問罪魯國公的由頭啊。”

    裴知遠嘆了口氣,“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經口不能言,咱們也還是不好動他。”

    “若是能動,還能由着他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找吳清茹?他家裏那個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頗有人脈,三衙禁軍如今傳的那些不利於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們父子所爲,王恭那個啞巴,不肯來見您,便說明,他也存了想等貴妃產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還是流言,貴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還是朝中舊黨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張敬的學生,而孟雲獻是張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與玉節將軍徐鶴雪有過年少友誼,無論是反對新政的官員,還是反對爲徐鶴雪翻案的官員,他們一個個的,都不願看到嘉王繼位。

    這是他們站在魯國公那邊,想盡辦法要爲貴妃腹中的孩兒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麼?咱們還有黃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們一塊兒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與王恭是打過交道的,好多事,咱們不知道,他卻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湊。”

    便是如此情勢危急,裴知遠聽了孟雲獻這番話,也不由笑了一聲,“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將黃相公跟咱綁一塊兒,他可比我要擅長明哲保身,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誒,您要去哪兒?”

    說着,裴知遠見他轉了道,便問了聲,“不回政事堂嗎?”

    “你回吧,我去御史臺。”

    自賀童與蔣先明先後被關入御史臺的大獄,孟雲獻還沒有去探望過,牢獄裏寒溼氣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御史臺的劉大人小心翼翼地請孟雲獻往裏走,這牢裏燒着火盆,有些地方還有些熱乎氣,到最裏頭,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雲獻最先看見牢門裏枕着草蓆正安睡的賀童,他身上沒穿外頭的袍衫,白淨的內袍應該是加了棉絮的,看着有些厚實,但在牢裏待的,看起來便有些髒兮兮的。

    賀童正睡着,鼾聲很響,孟雲獻見他頭上裹着的細布幾乎被斑駁的血跡浸透,他放輕聲音:“怎麼將人打成了這樣?”

    “……哎喲,”

    劉大人壓低聲音,臉上的神情有些無奈,“孟相公,您是沒見着陳大人,就是那日審賀學士的那位,陳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張公幾句,說到張公的罪責,賀學士他直接就掄起了凳子往陳大人腦袋上砸啊……”

    “也不知賀學士哪裏來的這把子力氣,您只見着賀學士腦袋有傷,卻還沒見過那陳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臉腫,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賀學士又怎麼會被關到這大獄裏頭。”

    孟雲獻一怔,再看賀童,鼾聲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問一問那位陳大人的境況,卻聽旁邊的牢房裏鐵鏈擦着地面發出聲響,隨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聲。

    他側過臉,正見賀童隔壁的牢房裏,正是除去了官服,只餘一身內袍的蔣先明,他的境況比賀童要窘迫得多。

    腳踝與手上都帶着鐐銬,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夾着棉絮的,如此陰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單薄得厲害。

    “他到底是你們昔日的上官,你們何至於如此待他?戴着鐐銬,連一件棉衣也不肯給嗎?”

    孟雲獻皺着眉,質問身邊的人。

    “孟相公,”

    劉大人冷汗涔涔,低下頭,“我們也不想如此,是,是蔣大人他……一定要我們如此待他。”

    此話既出,孟雲獻立時沉默。

    他與蔣先明四目相對,片刻,“劉大人,容我與蔣大人單獨說一些話吧。”

    “是。”

    劉大人沒有絲毫猶豫,立時帶着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鐵盆裏跳躍,賀童的鼾聲不斷,孟雲獻步履很輕地走到蔣先明的牢門前,審視着他,“蔣淨年,你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