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71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29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青穹只見孟雲獻手中的酒壇子與燒鵝倏爾下落,他立時伸出雙手去,及時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說不出話。
孟雲獻至今憶起那夜,還恍如身在夢中,十九歲的少年提燈,身形淡薄得像霧,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禮,請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舊是十九歲的模樣,俯身作揖,清峻守禮。
孟雲獻看着他,發覺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見熾盛,落在他的身上,卻沒有顯出他身爲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將徐鶴雪拉到院子裏來,在孟雲獻與姜芍的面前站定,“義母義父,是他。”
“你回來了?”
孟雲獻眼眶泛酸,他擡起手,想要觸碰,卻又停滯在半空。
徐鶴雪低首,“是,我回來了。”
“我聽見了您的聲音,多謝您爲我收殮。”
“那算什麼收殮?我連你的屍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雲獻聲音發顫,“遲了十六年,若沒有那斷槍,子凌,我們如何來的臉面在你的靈堂之上見你啊……”
“這些並不重要,若沒有您,沒有永庚,若你們不曾孤注一擲地爲我,”徐鶴雪說着,握住身邊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返還陽世。”
“義父義母快別傷心,快來坐。”
倪素鬆開徐鶴雪,將孟雲獻與姜芍兩個推到桌前坐着,她轉過臉,“竈房裏還有菜嗎?”
“只有一個湯了,我去端!”青穹將燒鵝的油紙解開,才拿來幾隻杯子,聽見倪素在問徐鶴雪,他便立時轉身又往竈房裏去。
“子凌也吃這些嗎?”
姜芍壓着些淚意,擡起臉來,不確定地問。
倪素與徐鶴雪相視一眼,她對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該我來做這頓飯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臉,“這麼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藝了吧?”
徐鶴雪蒼白的面容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甚至於他的聲線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說話也能使人感覺到一分人的溫和,“是,許多年沒有在您家中吃過飯了,那時年幼,多虧您照拂。”
“我這就去做一道來給你吃。”
姜芍眼眶又熱,起身挽袖。
“我來幫您。”
倪素挽着她的手,與她一道往竈房裏去。
今日重逢,沒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樹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陽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見,唯有溫情。
倪素與姜芍青穹都在竈房裏忙,孟雲獻將酒壇子開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嚨燒得厲害,“子凌,你看我們,都老了是不是?”
“這是我求不來的事。”
徐鶴雪端着酒碗,說道。
孟雲獻苦笑,“若不是我與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這一脈,也不至於都沒了。”
“您沒有做錯,國政積弊,若不除,無以安天下,無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讀過多遍,”徐鶴雪放下酒碗,一手撐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軍中,哪怕在京做個文官,我亦要在您與老師身側,以新政安社稷。”
“古來變法者,皆有流血犧牲,您與老師不懼,我亦不曾懼。”
徐鶴雪問道,“若不論老師與我的生死,您會後悔當年寫下《清渠疏》嗎?”
孟雲獻搖頭,“先有吳起,再有商鞅,看似變法者皆不得善終,可到底,還有個李悝不是麼?他能變法使魏國強盛,我亦敢以這條性命作賭,賭我大齊昌盛,賭我百姓安樂。”
樹下清風,沙沙作響,斑駁的碎光落來徐鶴雪的身上,“是人都會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師教得你這樣,”
孟雲獻看着他,“心裏一點兒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卻更慚愧。”
“不止是老師,還有您,我很慶幸受你們二位長者教誨,”徐鶴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師雖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着您,我亦爲您禱祝,期盼萬象更新。”
倏爾“砰”的一聲。
孟雲獻與徐鶴雪皆循聲轉頭,只見連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灘水液從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對衣着華貴的夫婦挽着手,雙雙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雲獻立時起身,“娘娘。”
陳年的酒香瀰漫在這間院子裏,趙益挽着妻子的手倏爾鬆懈,他踩踏過地上酒壇子的碎片,竟不擇路,擡腿跨過連廊。
徐鶴雪見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立時起身走過去。
趙益擡起頭,一隻骨節蒼白的手伸來他面前,他望見那樣一張臉,年少分別,他從未見過摯友十九歲身死時的樣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來,趙益眼瞼溼透。
曾幾何時,這個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過這隻手,對他說,“趙永庚,起來。”
趙益握住他的手,只覺冰雪裹附。
他渾身一震。
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樣的溫度更直觀,他在這種極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與摯友陰陽兩隔的事實。
推開一間居室的房門,趙益擡起眼,細如絨毛的灰塵在陽光裏飛浮,他跟隨徐鶴雪走進去,裏面的陳設簡潔,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是書案上的書卷卻堆得很多。
雖多,亦整潔。
“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
趙益開口,聲線都是抖的,眼中淚意充盈。
徐鶴雪卻問他,“你殺潘有芳吳岱之時,存了死志,是不是?”
趙益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永庚,”
徐鶴雪嘆了一口氣,“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卻什麼重擔也擔負不起,你被凌遲時,我救不了你,老師被判斬首,我亦護不住老師……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沒用的一個人,”
趙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們一樣去等,他們還可以熬,我卻很害怕,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先帝就又要對我心生厭棄,我再拼命地留在雲京,也抵不過天子一怒,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用這條命爲你報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鶴雪看着他,“趙永庚,你是三十餘歲的人了,又是大齊的新君,萬莫如此。”
可趙益的眼淚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爲何不肯與我相認?”
“就是怕你這樣。”
徐鶴雪說。
“永庚,你我爲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這個世道,我亦不願你在如今這個位置上。”
徐鶴雪神情沉靜,“可如今你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以往再是不願擔負的東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擔負。”
“我知道。”
趙益點頭,“老師生前所願,是推行新政爲國爲民,可先帝卻只將新政當做弄權的手段,我不要那樣,我一定記得老師的未竟之志,我絕不辜負老師,也絕不辜負孟相公。”
徐鶴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極淺的笑意,“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出遊,在路上遇見餓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傷心嗎?”
“記得。”
“那你還記不記得,你我身無分文,棲身大鍾寺蹭齋飯那夜,曾說過什麼話?”
“記得。”
徐鶴雪與趙益相對而立,一個容顏蒼白,永遠停留在他的十九歲,一個歷經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餘歲的形貌。
故友相對,恍如回到年少交遊的那段時光,二人齊聲:
“心中爲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飢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第132章 四時好(五)
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隻長方的錦盒, 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 裏面是一副卷軸,他將其取出, 展開來,紙上墨色鋪陳,洋洋灑灑, 清峻飄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喚沈同川, 他是孟相公的學生,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當年我與你皆讀過他的一篇《戰馬論》, 他有識馬之才,而朝廷卻無識人之力,他看清馬政積弊, 有心革除弊病,爲國養馬強軍,卻始終不能在其位, 亦不能謀其政, 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爲,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 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數。”
徐鶴雪看着他,“你們招我之魂, 而我想替天下人, 招明君之魂。”
“每個人立身於世,皆各有所長, 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長者居其位,謀其職,盡其能,則國何愁不強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會忘。”
趙益抹了一把臉,“你贈我的這幅字,我也會好好收着,此生,以它爲鑑。”
“我不會忘記百姓的苦,亦不會忘十三州的遺民還在等大齊收復故地,天下人都在看着我。”
郎朗日光透過櫺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趙益與他相視,“子凌,你也看着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爲君,我必要收復國土,絕不退讓!”
“爲人,爲君,我絕不再懦弱。”
這一刻,徐鶴雪在這位摯友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堅定,歲月摧人,也鑄人,柳枝隨風,在櫺窗前微蕩,他道:“永庚,與你爲友,是我之幸。”
這話幾乎又要將趙益的眼淚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這裏嗎?”
徐鶴雪搖頭:“我返還陽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卻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卻可以了。”
“什麼事?”
徐鶴雪隱約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他很輕鬆地就能從中分辨出她的聲音,“我想在阿喜身邊,陪她回雀縣,看着她寫成她與兄長的醫書。”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讓她爲我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