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9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2913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凡陽妻倪素,虔備寒衣,奉與郎君徐鶴雪。”

    她吹了吹溼潤的墨跡,將它放在衣袍裏,火星子迸濺着發出噼啪聲,她鬆手的剎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燒盡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臉頰發燙,她坐在階上,眼瞼無聲溼潤。

    忽的,細碎的金鈴聲輕響。

    倪素像是被這聲音一刺,隨即夜風忽然凜冽,吹得她面前的銅盆裏火舌張揚。

    寒霧頓起,倪素想要起身,卻險些站不穩,她扶着廊柱緩了一下,卻被這一陣急風吹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冰涼的溼意一點一滴落來她的衣襟,倪素勉強睜眼,院中的燈籠被吹熄的剎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擡頭。

    月華如練,而落雪如縷。

    她大睜雙眼,滿頸滿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華投落在茫茫寒霧裏,凝聚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硃紅的衣襟,烏濃的髮髻。

    那樣一張蒼白而秀整的面龐。

    “阿喜。”

    第130章 四時好(三)

    倪素早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從那晚洞房花燭開始, 從那首留在食單附頁上的《少年遊》開始,她要與一個永遠不能長相守的人互許一生。

    與他相愛,然後看着他走。

    她已經做好準備, 三餐粥飯,一部醫書, 就作爲她餘生的全部意義,少一些難過,少一些蹉跎。

    她自認, 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沒有下雪的話。

    金鈴聲聲, 寒霧茫茫, 她方纔燒掉的寒衣又乾淨整潔地穿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的髮髻間是一根白玉竹節簪。

    而她不着外衫, 披散長髮,甚至沒有穿鞋襪,整間院子裏的燈籠被吹熄大半, 她面前的銅盆裏火星子也隨風而飛揚。

    “阿喜。”

    他的聲音落來,冷得像浸過雪,一剎那, 逼得她眼眶溼潤。

    他走近一步, 她卻後退一步。

    徐鶴雪倏爾頓住,不再動了。

    他亦不敢置信, 此刻他竟身處人間。

    “你過來。”

    倪素後知後覺,聲線發顫。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 才順從地擡步朝她走近, 銅盆裏的火光熄滅了,風裏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階下站定。

    瑩塵點滴飛浮, 細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來晃去,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鶴雪站着沒動,“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這是夢也好,至少在夢裏還能相見,至少倪素還能親眼看見他穿着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風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膚上,她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是冷,卻沒有想象中那樣冷得刺骨。

    冷與暖的相觸,兩人俱是渾身一顫。

    倪素發現他周身有細如絲縷的淺金色流光時而閃動,如同他衣袂間的暗紋繡痕,卻如水一般脈脈流動。

    “你不是走了嗎?”

    倪素仰着臉,“你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

    “我……”

    徐鶴雪其實也並不清楚當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見她的眼淚收不住,他便立時用指腹去抹。

    怎麼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臉頰的皮膚,她原本凍得蒼白的臉,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紅。

    “阿喜,你別哭。”

    他說。

    天邊濃雲密佈,飛揚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變得尤爲熱鬧,無數人衝出家門,攜家帶口,仰望這場四月雪。

    濃雲如瓷,整個雲京城檐下的燈盞不約而同地飛出絲縷的光芒,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下在雲層裏鋪陳,好似金繕修補後留下的金色裂紋。

    天上異象叢生,倪素隱約聽見外面人的驚呼。

    紫霧瀰漫,一道身影伴隨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爲飾,肩披祥雲,而腰佩綬帶,衣袂獵獵欲飛,頭戴獸冠,獸目人面,鬍鬚白而卷。

    若不是那雙獸目,那張臉,便是倪素曾在雀縣大鍾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見的那位老法師的臉。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卻兼具獸的兇相,金剛怒目,但甫一開口,嗓音卻渾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話並不是說若要成道,則必要受盡劫難,而是說,受盡劫難卻依舊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節將軍,你生前身具不世功業,負冤而死,卻無怨恨,所以得飛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讓你執意留在幽都,渡三萬冤魂成他們的道,雖神魂俱滅而無悔矣。”

    “但世間道法千變萬化,你欲爲人,而人亦爲你,如今幽都寶塔中三萬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該魂歸九天,卻又身處於此,你心中可有疑?”

    “請土伯解惑。”

    徐鶴雪道。

    “你已具神性,蒼穹繁星才是你的歸宿,然而凡人爲你招魂,爲你點燈,是他們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軍三萬英魂亦滯留輪迴地,爲你求一個重返陽世之機,可你血肉之軀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寧願不爲星宿,哪怕身化長風,亦要在吾妻身側。”

    徐鶴雪擡手,風雪灌了滿袖,他俯身作揖,“請幽都,請上蒼,成全於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遙極樂,你當真捨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間,哪怕飛鴻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霧裏若隱若現,他一笑,竟也有幾分慈眉善目,“玉節將軍,雖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邊驚雷陣陣,紫電金光交織。

    倪素看見土伯那雙獸目逐漸變換爲人的一雙眼睛,他和藹的目光落來她的身上,“倪素,你們二人之間的緣法,是我親手所鑄,先有你兄長一事,我才以你爲契機,成玉節將軍還魂之機,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我不敢忘。”

    倪素牽起徐鶴雪的手,她仰着臉,冰涼的雪粒子輕拂她的面頰,“我願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烏雲裏鋪陳的淺金裂紋,是萬家燈火招引玉節將軍返還故居的路。

    霎時雷聲止,紫霧散,漫天雪落,沙沙作響。

    房中明燭,照着素紗屏風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凍僵的雙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頭挽起她的褲腳。

    直到雙足被他放進熱水裏,她一個激靈,那種熱意密密匝匝地順着她的皮膚,筋骨上涌,她才從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輕聲應。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這個名字。

    徐鶴雪擡起頭,她的眼皮紅紅的,此刻在滿室燭火間,他認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許多。”

    泡過熱水的腳暖了起來,倪素被他裹進被子裏,卻硬要掀開被角,“你來。”

    “你會冷。”

    徐鶴雪說着,見她的眼睛裏淚意溼潤,他又什麼都顧不上,只知道順從於她,聽她的話,脫下外袍,取下玉簪,躺進她的被窩。

    “冷一點好,”

    倪素趴在他的懷裏,“這樣我會清醒很多。”

    “無論這個世上的人怎麼看待你,天道始終知曉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邊,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後悔嗎?”

    “不悔,”

    徐鶴雪其實也很想抱她,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他攬着她的雙臂就不由收緊,“阿喜,我寧願依附於你。”

    “雖無血肉之軀,我亦有這樣的奢望,若能在你身邊,伴你長久,無論我是什麼,我都心滿意足。”

    “不要將自己放得那麼低,”

    倪素在他懷中擡起頭,“小進士將軍,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嗎?我可以養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麼?”

    徐鶴雪溫聲。

    “你要幫我寫病案,給我做飯吃,給霜戈和小棗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紙鳶……總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說。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閉眼,她亦在這個冰冷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在夢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徐子凌。”

    她在睡夢中喃喃。

    “嗯。”

    有人在夢外應她。

    “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