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8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2876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倪素頷首。
趙益乍聽這一聲,他踉蹌地後退兩步,榮生伸手要來扶,卻被他擋開手,他意識到,殺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見到的那道如霧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覺。
“子凌!”
趙益環視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來見見我啊……”
他衝進靈堂,棺槨裏只有一柄鏽跡斑斑的斷槍,油燈的焰光跳躍,他憋紅眼瞼,“徐子凌,我是趙永庚……”
“殿下!”
孟雲獻忍不住喚他,“子凌他……已經走了。”
趙益猛地一頓,他回過身,門外溼潤的晨風迎面而來,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門檻上,冗長的寂靜。
趙益忽然出聲,“他爲何不願與我相認?”
“他不想殿下您再爲他神傷難過。”
倪素輕聲道。
趙益喉嚨發緊,“可是,可是……”
“我要多謝殿下,”
倪素將一碗熱湯遞給他,“如果不是殿下您與葛大人他們冒着生命危險,甘願爲他誅殺潘有芳,吳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爲鬼魅,他如今再不能與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相見,但我們都知道,他還好好的。”
趙益聲音發哽,“那他,會看得到如今的這一切嗎?”
“當然看得到。”
倪素篤定地說,“他總與我說,他並不在乎他的身後名,可我總是想爲他求,如今,殿下你們都在爲他求,十六年了,原本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記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沒了你們,再往後,誰又會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萬民爲他招魂,是因爲殿下做了儲君,是因爲孟相公你們拼卻性命不要也要爲他翻案,還因爲,蔣御史的《青崖雪》,賀學士的《招魂賦》,他曾經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陳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們心中,沒有一個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樣。”
“因爲他已經死了。”
倪素手中的湯已經冷了,“殿下如今是儲君了,我還想跟您說一些話。”
“什麼?”
趙益抹了一把臉。
“殿下您如今應當也看清了什麼是民意,它握在當權者的手裏,是殺一個清白的人,還是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都不是他們的錯。”
倪素頓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裏,就請殿下以我郎君爲鑑,莫使白刃再殺冤魂。”
“子凌與你……”
趙益滿是淚意的眼中浮出驚愕。
清風拂來,倪素將頰邊的淺發繞到耳後,笑了笑,“對不起殿下,那時沒能請您來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來,在榮生耳邊說了幾句話,榮生的臉色一變,立時過來,小心地說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宮吧?”
孟雲獻作爲東府宰執,他一聽這話,便知自己也該回府去換一身官服入宮。
趙益與孟雲獻走到階下,沒幾步路,他忽然停住,回過頭,“我將文端公主府賜給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絕,可她的目光停在不遠處那一牆月季,雨露在豔麗的花蕊間晶瑩剔透,滿地殘紅。
“多謝殿下。”
最終,她俯身。
趙益卻搖頭,“是我該多謝你,若沒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裏還沒有收拾出可以住的臥房,姜芍才給那些百姓送了熱湯回來,便與青穹一塊兒帶着倪素回到南槐街的醫館。
一夜未睡,姜芍幫着倪素換過衣裳,便讓她躺下休息。
外面沒有雨聲,半開的櫺窗外,柳枝如絲絛一樣在風中飛舞,倪素盯着看了沒一會兒,睡意襲來。
安靜的室內,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滾落。
獸珠散出光來,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無聲息地落來她的枕邊。
濃霧,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邊烏雲密佈,電閃雷鳴,一座寶塔在雲間若隱若現,其中魂火點映,閃爍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着她做的衣裳,卻一點也不乾淨,衣袂都沾着血,紅得刺眼。
他遙望雲海,閃電的冷光時而落在他的身上。
寶塔裏哀怨的哭叫尖銳,濃烈渾濁的黑氣涌出,如颶風一般拂來河畔,荻花叢簌簌作響,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無論魂火如何掙扎,都逃不脫怨戾之氣的裹挾。
寶塔之上,金鈴作響。
他在岸邊靜靜地看,
直至無數魂火從塔尖掠出,他們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朧的身影,那是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帶着傷,帶着血,穿着破損的甲冑,手持兵器,軍紀嚴整。
金鈴還在一聲一聲地響。
他與他們隔水而望。
“將軍!”
“將軍!”
“將軍!”
三萬人的喊聲震徹這一方天地,他們每一個人都挺直脊背,頂天立地。
“我靖安兒郎何在!”
年輕的將軍一開口,嗓音凌冽。
“靖安軍在此!”
三萬人齊聲震天。
少年將軍望着他們每一個人,“我們曾同生共死,殺敵無數,你們是我徐鶴雪最好的將士!我因有你們做我的兵而爲榮,生前,我沒能護住你們,讓你們與我一同揹負罵名而死,死後,你們又因怨戾難消而困鎖寶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們,就都入輪迴去吧。”
他一揮手,三萬英魂化爲點滴魂火,漂浮着渡過恨水,朝他而來。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捨地牽動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圍,寒煙繚繞,魂火聚起來一個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進士。”
這一聲喚,令徐鶴雪幾乎淚涌,“薛懷。”
“活着的時候我就不讓您省心,”
薛懷臉上還帶着斑駁的血,“沒想到死後,也還要您爲我們而傷神,我們對不起您,將軍。”
“是我沒有護住你們。”
徐鶴雪往前兩步。
“將軍是我心中最好的將軍,”薛懷紅着眼眶,還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雖然我們才見面時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幾年跟在您身邊,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邊,我從不後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將。”
徐鶴雪說道。
“有您這句話,我心中很高興。”
薛懷的身影越發淡薄,“若有下輩子,我還願意做邊關的兒郎,若還能再遇見您,我還做您的副將,去他媽的君父,老子只爲百姓與國土!”
圍繞在徐鶴雪身邊的魂火逐漸離散,舊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個人靜靜地立在荻花叢中。
“玉節將軍,你也回到你本應該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蒼老而厚重的聲音落來,幾乎響徹倪素的整個夢境,那道身影消散,寶塔恨水被雷聲擊碎。
她猛地睜開眼睛。
房中昏暗。
這一覺,她竟從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劇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紗簾隨風而動,她聽見細微的聲響,月華順着半開的櫺窗鋪陳,她擡起眼簾,只見書案上的紙鳶被這一陣強風吹起。
她立時連鞋襪也顧不上穿,起身拂開簾子,去拾撿紙鳶。
她將紙鳶重新放回案上,轉過身,外面月華正好,滿天星繁。
“吱呀”一聲,她打開門,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點着燈,四下寂寂,她仰起頭,滿天星子猶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們,試圖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顆。
倪素找了許久,看見兩顆星星挨在一起,它們幾乎一樣亮閃閃的,而在他們周圍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許多。
是他嗎?
是他,和他的老師嗎?
他們在天上相見了吧。
“徐子凌,我應該會變得很討厭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讓我看見你,從此我們兩個,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們,都好好過。”
霜戈與小棗在馬棚裏吐息,馬蹄在地上踏來踏去。
倪素拿出來一個銅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後坐在階上,她懷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給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緞子,上面有極漂亮的淺金暗花紋。
還有一件硃紅的內袍。
他很喜歡這一件,又總是怕弄髒它。
銅盆裏的火越燒越旺,倪素用筆蘸墨,盯着乾淨的紙張許久,才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