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16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19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不僅是周挺聽見了這聲喊,韓清等人也聽了個清楚。

    韓清驀地一見從城門內跑出來的那個女子,風雪之間,她的面紗拂開,露出真容,韓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驚異。

    青穹如何喊,也不見倪素停步,他行動遲緩,很難跟上她,便停了下來。

    烽煙過後,死寂的戰場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敲擊着許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過身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卻見她在幾步開外停住。

    他隨着她的視線看去,

    段嶸率領着一衆兵士回來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嶸一眼就看見了倪素,他拉拽繮繩,令馬兒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神情沉重無比,他張張嘴,要將手中的琉璃燈遞給倪素,卻見她忽然繞開他,往前疾奔。

    他回頭,不遠處有一匹白馬歸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鬃毛是銀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過去,它就低頭蹭她的髮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嶸看向被他們的兵士拖行回來的那具屍體。

    那是耶律真。

    段嶸不知倪公子與耶律真去了哪裏,他帶領兵士們解決了耶律真的親兵後,便四處搜尋,待他們找到瑪瑙湖畔,卻只見到耶律真的屍體。

    他的頭顱幾乎要徹底與頸項分離,死狀猙獰。

    段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盞琉璃燈在湖畔,其中的蠟燭已燒盡了。

    其實,段嶸反覆的在回想他彼時看過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樣淡薄,像冷霧一樣,可他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麼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見倪素騎上霜戈,調轉方向,他便立即騎上馬背,緊隨其後,“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隨凜風擦着倪素的臉頰,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只顧摸着霜戈的鬃毛,對它說:“我們去找他。”

    天色越來越亮,風雪越來越大。

    瑪瑙湖畔,荻花蓊鬱。

    倪素踩着馬鐙下了馬,跑到荻花叢中四處尋找,騎馬跟上來的段嶸大聲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屍體,是在這裏發現的!”

    段嶸指向湖畔某一處。

    那是被荻花叢遮掩的一處。

    倪素聞聲,她轉過臉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襬,跑過去。

    荻花拂動,露水晶瑩,沾溼她的衣袂。

    倪素雙足踩入淺水之中,冰涼徹骨,她看見溼潤的岸邊殘留的血漬,她俯身在挨着水邊的荻花叢裏四處尋覓。

    衣袖溼透了。

    她雙手凍得僵硬,積了滿鬢的雪。

    豐茂的荻花叢底下,一團瑩白微弱的光藏在莖葉之間,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眼眶紅透。

    她伸出手,還沒去捧它,它便好似感應到什麼似的,自己先靠過來,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繞着她的手指,輕輕地晃動一下。

    青穹在城門口等了好久,幾乎到午時,他才看見倪素與跟在她身後的段嶸騎馬歸來。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看見她捧在手中的那團瑩光。

    青穹眼眶溼潤,抿緊脣迎上去。

    他扶着倪素回到城中的氈棚內,拿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有如簇的淚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張了張嘴。

    倪素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視線模糊起來,她有些無助地喚了一聲:“青穹……”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發紅,“我去找他的時候,因爲身後跟着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聲喚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爲什麼,我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

    “一個清白的人,爲什麼不能擁有清白的身後之名?”

    她蜷縮着身體,發間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頸,“我不要這樣,我要做他的人證,亦要做靖安軍的人證,我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還潔淨之人潔淨。”

    第99章 鵲橋仙(二)

    韓清與譚廣聞朝知州府裏去, 他思及在城門處見過的那個女子,便轉過臉詢問跟在後頭的人:“倪素爲何在此?”

    “她說,她來此地尋人。”

    周挺如實說道。

    “尋什麼人?”

    周挺一頓, “大約,是那位倪公子吧。”

    “韓大人, 我聽說那倪公子是秦繼勳身邊的一個幕僚,此人厲害得很吶,”譚廣聞插了句嘴, “但他好像失蹤了,只怕凶多吉少, 不然, 我還真想見見他。”

    韓清走上石階, 扯脣, “譚將軍,請。”

    “韓大人先請。”

    譚廣聞笑道。

    二人和和氣氣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內知迎上來, 領着他們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沒了, 沈同川多年來存的好石料是一塊都不剩, 全讓自己的親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顯悽清荒涼。

    秦繼勳, 魏德昌,楊天哲都受了傷, 醫工們在正堂內爲他們包紮診治, 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傷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藥膏。

    “秦將軍, 魏統領楊統領,還有沈大人,”韓清人還沒有進門,便先喚了一聲,隨後衣擺在門檻拂過,他看向正堂內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臉孔,這本是他們第一回見面,“是我們來遲,對不住諸位。”

    “譚廣聞!”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着甲冑,身形高大,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將軍,他揮開醫工的手,沾血的細布從手臂上脫落,化膿的傷口看起來尤爲猙獰,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譚廣聞的衣領,“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麼!”譚廣聞臉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統領何必如此?”

    韓清在旁,慢聲道。

    “要不是他譚廣聞!我們何至於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麼會……”魏德昌喉嚨一哽。

    秦繼勳向來理智,此時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規勸義弟德昌。

    “魏統領這是說的什麼話?”

    譚廣聞看向一旁的韓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朝雍州趕來,路上遇見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沒辦法!這些事,韓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親封的雍州監軍,他可以爲我作證!”

    “是啊,”

    韓清在堂內所有人的注視下頷首,“咱家是與譚將軍一道來雍州的,他究竟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卻仍不鬆手,“沈知州給你鑑池府發了那麼多文書,你們何曾理會!你若是早來,雍州何至於淪爲孤城一座,何至於我雍州軍這般損失慘重!”

    “止戰期間,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調動兵馬,難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嗎!我不過是依照朝廷的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罵,卻聽韓清在旁冷聲道,“魏統領,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鬆開他。”

    秦繼勳垂着頭,開口。

    “義兄……”魏德昌回過頭,見秦繼勳,楊天哲乃至於沈同川都是一樣的沉默,他憤憤地鬆開譚廣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譚廣聞面露譏諷,正欲請韓清上座,卻見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邊落座,隨即擡眼。

    “周挺。”

    周挺聞聲,立即朝身後的親從官擡手,那親從官大喊一聲“來人”,隨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聲臨近。

    數名夤夜司親從官衝進正堂,迅速將譚廣聞的雙臂往背後一折,將其控制住。

    這一幕來得實在太突然,

    無論是譚廣聞還是秦繼勳等人都愣住了。

    “韓大人!”

    譚廣聞滿臉驚愕,“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腳踢在譚廣聞的腿彎,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韓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說了麼?咱家是與你譚廣聞一道來雍州的,你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幾個字,他咬字略重。

    譚廣聞死死地盯住他,“難道我有貽誤軍機麼?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對!你如今是想做什麼!”

    “自然是代官家,”韓清拱手一擡,做出尊敬君父的動作,慢悠悠道,“問你譚廣聞的罪。”

    “我何罪之有!”

    譚廣聞執意要起身,卻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彎,痛得他雙膝又屈下去,他掃視這正堂中的幾人,最終又看向韓清,“我總領鑑池府澤州兩路大軍,是官家親封的威遠將軍!憑何你一個閹人就敢在此處置我?!”

    “說的是啊,咱家不過一個閹人,”韓清皮笑肉不笑,“你威遠將軍何至於一路討好逢迎?”

    話如針刺,譚廣聞的臉色青白交加。

    “是因爲南康王六年前病逝,還是因爲太師吳岱如今失勢?你擔心自己在朝中無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與秦繼勳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遠將軍的臉面,與咱家這個新上任的雍州監軍交好。”

    韓清三言兩語,便將譚廣聞的心思說透。

    譚廣聞啐了一口,“閹賊!老子手握兵權,豈會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對我放肆,我軍中兒郎,卻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