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07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4100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他含混的聲音令人聽不太清。
無人看見倪素袖間的淡霧涌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幾乎是在雙目無神的徐鶴雪才靠近牀沿的剎那,範江雙眼失焦,沒了聲息。
“阿爹?”
青穹喚了一聲,聽不見他答,這一刻,他原本的遲鈍才被一種忽然籠罩而來的,翻江倒海的情緒擊碎。
眼淚浸溼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範江餘溫尚存的手。
那是一雙極爲粗糲的手,佈滿傷口,佈滿他這勞碌一生的痕跡。
氈棚中的那些學徒看不見魂火飛浮,紛紛落在青穹的肩上,猶如螢火一般,繞着他來回的打轉,像是無聲的叮囑,又像是一種不捨。
青穹忽然撲到範江的身上,緊緊地抱着他,“你別走阿爹……”
“你還沒有聽我說,”
他聲音顫抖,“你是這世上最好的阿爹。”
第92章 江城子(一)
雞鳴哀哀, 東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卻下了一場,溼潤的雨霧籠了薄薄的一層, 青穹抱着一個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裏面裝着他阿爹範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爲安麼?”
段嶸忍不住問。
“這口枯井, 就是最能令範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撐着一柄紙傘,雨珠在傘檐噼啪不停,她的袖間攏着一抹淡霧。
青穹才從井口冒頭, 倪素便立即上前去,傘檐挪到他頭上。
井上的木蓋是範江做的, 像一道門一樣, 十幾年間, 他與青穹在這口井中, 活成了人們眼中的異類。
青穹將銅鎖釦上,這口枯井,從他的家, 變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嶸指揮着兵士們擡來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書墓誌銘,是徐鶴雪昨夜在氈棚中臨燈, 一刀一刀鐫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體淡薄, 漸不具形。
“爲人修葺蔽廬者,亦有撐持大廈之勇, 雖生於微末,然其心貴比隋珠矣。”
昨夜, 倪素是看着徐鶴雪刻下這最後一句的。
十六年, 範江守在雍州城爲徐鶴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風雨無阻, 甚至於淪爲異類,而如今,徐鶴雪爲他立碑著書,要人們再不能以異樣的眼光,輕視這個人。
倪素看見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沒有徐鶴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霧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說:“走吧。”
青穹一言不發,像個遊魂,慢吞吞地跟着她走,才回到氈棚中,他就在氈毯上一躺,將自己裹進被子裏,說困。
倪素沒說話,她記得青穹曾與她說過,他從前也會夢到幽都,他見過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叢,甚至是恨水盡頭的寶塔。
他想在夢中,見到他的阿爹和阿孃。
天不亮時,楊天哲便當着雍州軍與起義軍的面,親手處決了叛賊董成蛟與胡達二人,並將兩顆人頭懸掛於城牆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徹底安撫住軍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懼怕“耶律真”這個名字,雍州軍猜疑起義軍中不止一個董成蛟,一個胡達,而起義軍則擔心雍州軍會因這份猜忌而對他們進行絞殺。
“董成蛟和胡達是在我起事之後前來投奔我的,他們一路跟隨我,盡心竭力,”楊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繼勳面前,“秦將軍,是我識人不清!”
“楊統領何必如此。”
秦繼勳搖了搖頭,俯身去將他扶起。
“這二人在你身邊,跟隨你殺石摩奴帳下的胡兵可從未手軟,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覺察出他們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長泊部落親王帳下第一大將,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長泊部落,長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綽,楊統領,看來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醞釀此毒計了。”
長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爲新王后,如今長泊部落之威勢雖不如南延部落,但長泊爲大王子辛綽爭奪王位之野心卻不止於此。
如今想來,楊天哲之所以能夠帶着起義軍與那些老弱婦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沒有長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楊天哲,使蘇契勒陷入進退兩難之困局,董成蛟與胡達入雍州城之際,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軍,在奔襲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與胡達以天駒山鳥道被毀之危,使石摩奴與秦繼勳兩方消耗,可謂一石二鳥,既打壓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減雍州軍的實力。
魏德昌幾乎驚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說不要追,若當日我與楊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許會死,可咱們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虛而入麼!”
氈帳中一時靜謐。
“原本胡人駐守居涵關的兵力與我雍州城相當,算算時間,無論是胡人的援軍,還是咱們的,少說都還要個十來日,但這個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經過了汝山……”
沈同川雙手在袖間交握,卻許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來,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這十日之間了。
“老子就是死,”
凜風吹起氈簾,大片青灰的天光落來,魏德昌擡起頭看着外面的紛紛細雨,“也得在援軍趕來之前守住雍州城!”
石摩奴從前馳騁草原,卻幾乎沒有與齊人交過手,而耶律真卻是從國戰中浴血而成的將軍,他不但打過攻城戰,還在十六年前就攻破過雍州城。
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寧趕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懷揣徹底攻破雍州城的決心而來。
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時,秦繼勳派出去的斥候來報,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
但無論是秦繼勳還是沈同川,他們都很清楚,石摩奴絕非死於傷病,而是耶律真的暗害。
石摩奴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士便只能聽耶律真的話,暫且放下部族之間的爭鬥,共同伐齊。
第二日,天不及亮,胡人的馬蹄接連成片,揚塵而來,密密匝匝的黑甲胡兵猶如陰雲籠罩,那騎在馬背上,手握鉤鐮槍的胡人將軍身形魁梧,雖已有四十餘歲,臉頰卻被橫肉撐得不見紋,他咬着肉乾,一雙陰沉銳利的眼睛睨着城牆之上懸掛的兩顆人頭,“果然,肯屈起骨頭的齊人,還不如我草原的牛羊。”
耶律真並不叫陣,他知道這些齊人是絕不會輕易從城池中出來應戰的,他令大軍圍住雍州城三面,卻故意留了一面缺口。
城池外圍的堡寨早已被石摩奴拔除,他如今只需要圍着這座雍州城打,火攻,投石,他無所不用其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楊天哲臨危不懼,新造的一千五百步的牀弩亦未讓胡人離城池前的壕溝更進一步,他們合力守城至天黑,耶律真方有收手之勢。
“將軍!這是什麼東西!”
城下的投石車忽然朝城牆上投射來一樣東西,它落在地上,悶響一聲,一名兵士驚呼,秦繼勳立即回頭,只見那東西被白布包裹着,看不出裏面是什麼。
兵士大着膽子用刀刃劃開白布,他面露驚詫,“是死牛!”
火把的光照出裏面一團僵死的東西,那是一頭野牛,腐臭的味道襲來,楊天哲臉色劇變:“快!所有人離它遠一些!就地焚燒!”
“楊兄弟,怎麼了?”
魏德昌不明所以。
“是瘟牛!一定是瘟牛!”楊天哲後背浸滿冷汗,“我在南延部落時,曾在他們的文書裏看到過,二十多年前,他們攻我大齊青崖州,便是將得了瘟病的死人送到城中,令青崖州的軍民染上瘟病!之後圍而不攻,城自破矣!”
“快!立即焚燒!”
秦繼勳心膽俱寒。
即便瘟牛被及時焚燒,守城軍亦有惶惶不安者,倪素在城中收到消息時,她立即對青穹道:“若有人來尋徐子凌,你記得千萬攔住,就說他昏睡不醒,不能受風,更不能見人!”
徐鶴雪尚未聚形,只作淡霧在她袖子邊,她這兩日一直守着這個祕密,拒絕了秦繼勳他們的探視,而此刻,她必須要去尋田醫工了。
“快將面巾都戴上!”
到了醫治病患的氈棚,倪素便見田醫工在囑咐學徒醫工們戴上面巾。
“夠用嗎?”
倪素問道。
“自然是不夠的!城中的百姓,還有所有的將士們,這些哪裏夠!”田醫工焦頭爛額,“還有防治瘟病的方子咱們雖有,但人手卻不夠啊!”
倪素想了想,說,“田醫工莫急,我們一塊兒想辦法!”
她很快出了氈棚,找到鍾娘子,“如今我們這些人不夠用了,須得再找一些人。”
正遇戰時,雍州城的百姓幾乎都被安置在城中最後方,倪素讓鍾娘子她們去將相熟的人都叫出來,哪知道那些人一聽瘟病便嚇得不肯冒險幫忙。
倪素只得找到段嶸,請段嶸將秦與魏兩位族長請出,魏族長還記得此女的不識擡舉,此時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倪小娘子,先前我要見你,比登天還難,如今,你要見我,我就要來麼?”
“魏族長不也還是來了嗎?”
倪素看着他,“秦將軍,魏統領,楊統領,他們都在前面不分晝夜的守城,而胡人歹毒,竟投以瘟牛妄圖使雍州受困時疫,使我們染病而死,若將士染病,誰來守城?若爾等俱死,雍州何存?”
魏族長驟然失語。
秦老族長則在旁,又一次審視起這個女子,她不是雍州人,卻在此爲女人,爲兵士,醫治傷病。
“青崖州就是因瘟病而陷落於胡人之手,請你們千萬不要小瞧它,若有一人染病不及治,則全城人的性命也難以保全,”凜風吹得倪素的面紗與裙襬微蕩,她站在這些人的面前,俯身,“我倪素,懇請諸位,不論男女,你們站出來,幫一幫守城的將士,幫一幫你們自己。”
“我的命是倪小娘子救的,哪怕是如今要死,也要死得值得。”跟隨楊天哲的起義軍逃難來的難民中,有婦人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她是那位被胡人刺過字的婦人。
她一說話,難民中腿腳便利的男女幾乎都走了出來,他們逃得累了,好不容易踩在大齊的國土,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齊。
鍾娘子在旁,看着自己的郎君站了出來,她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淚。
接着,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族中但凡能幫忙的,全都去!”秦老族長發了話。
魏族長回頭,環視一圈,“你們聽見了沒有?將士們守城,咱們也要一塊兒守!”
瘟牛帶來的極有可能是鼠疫熱毒,這證明胡人軍中已有此困擾,他們用這個法子,亦是想快速瓦解雍州城。
鼠蝨傷動物或人的肢體,或由口鼻感觸染病瘟病死物之臭穢,便能令瘟病快速傳開,人若患此病,剛開始病行未彰,起居如常,飢而不欲食,又或四肢痠麻,乍寒乍熱。
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醫工,他們這樣的醫者,在修習醫術之初,便知疫病之害,其深其重,而自青崖州之事既出,這二十多年來,大齊亦有無數醫者爲研究治療瘟病的方子而竭盡所能。
至今,已有一套防治瘟病的辦法。
“大家不能不穿鞋,一定要穿鞋,還有這個綁在臉上的長巾,一定不能摘……”田醫工的學徒大聲教百姓們如何防疫,倪素則帶着鍾娘子她們配藥,男子則跟着田醫工碾藥,煎藥。
第三日,耶律真又來攻城。
鑄瞭望的高塔不成,便以轒轀車作掩護,填平城門外的壕溝,接近城牆底下,修築距堙。
秦繼勳在城角挖土坑放置甕池,用以警惕胡人挖地道入城,胡人挖地道,他便挖溝改道,並往裏面放煙,使胡人不得入。
但雍州軍的兵力,與胡人兵馬的差距太大了。
時有霹靂炮炸響,城牆之上,城門之外,震天的喊聲交織不斷,火光一簇又一簇,一個兵士從城牆上摔下來,重重地砸在倪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