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05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672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冷月高懸,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燒跳躍,兵士們聚在一塊兒喝酒吃肉,熱鬧至極。

    這是他們駐守雍州以來,最爲揚眉吐氣的時刻。

    氈棚內,徐鶴雪隔着搭了氈毯的木施,直截了當地詢問秦繼勳,“將軍是故意要魏統領灌醉楊統領的?”

    “倪公子心細如塵,”

    秦繼勳愣了一瞬,手撐在膝上,“實不相瞞,即便今日得勝,我心中亦有不安之處。”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聲音透着虛弱,“所以,秦將軍已經讓人去巡視天駒山鳥道了?”

    “不錯。”

    秦繼勳點頭,石摩奴負傷撤退之時,他聽見這位倪公子說不要追的話,便發覺倪公子與他或許已經想到一塊兒去了。

    “天駒山鳥道年年修繕,宋嵩在時,他再貪也不敢怠慢天駒山的工事,我實在疑惑,爲何偏在此時,它便出了紕漏。”

    秦繼勳面色凝重許多,“倪公子,我懷疑,雍州城內有內鬼作祟。”

    若他的猜測爲真,那麼這於雍州城而言,實在是一件極爲嚴重的事,這也正是他不將自己的猜測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腸子,極易衝動,此事一旦聲張,便會引起城中人心慌亂。

    他之所以讓魏德昌灌醉楊天哲,也是爲了讓段嶸代替楊天哲去巡視天駒山。

    “將軍!”

    氈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聲臨近,秦繼勳聽出是段嶸的聲音,他立即道:“進來。”

    段嶸掀簾進來,看見擋在中間的木施,愣了一下,隨即便將手中的斷木板雙手奉上,“將軍這木料是我從天駒山底下的山澗中找到的,果然有異!”

    段嶸氣喘吁吁的,滿腦門兒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虧氈棚中燭影明亮,秦繼勳接來細細地端詳一番,臉色變了又變,他立即從木施底下將其遞給徐鶴雪,“倪公子,你看。”

    徐鶴雪接來,這塊殘缺的木料頗爲厚實,兩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卻是不一樣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極有重量,他們趁夜攀援天駒山,必不便帶刀,即便帶了,要擡起來從底下破壞鳥道,也是事倍功半,他們用匕首才更襯手,的確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長度。”

    正面,是供鳥道之上的雍州軍來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損,又有塵泥,反觀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許多。

    天駒山的鳥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毀壞,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腳。

    外面的熱鬧聲重,而秦繼勳心中卻泛寒,“天駒山上,一半的守軍是我秦家軍,一半,是起義軍。”

    “自然不可能是咱們秦家軍的兒郎!可是,”段嶸皺起眉頭,滿心疑慮,“可是楊統領他自來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遺餘力地與我們一塊兒守城,他殺的胡人不在少數,今日更是與魏統領一道燒了石摩奴的駐地,殺了涅鄰古的侄兒薩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內鬼,也絕不可能是他。”

    其實秦繼勳心中亦有此疑問,若是楊天哲,他絕不可能爲雍州如此盡心盡力,“昨日負責值守天駒山的武官都是誰?”

    “咱們軍中昨日值守天駒山的是劉用,劉獲,劉忠兄弟三人,楊統領軍中的則是董成蛟,胡達,孫巖禮。”

    “他們現在何處?叫他們到我帳中,我來問話。”

    秦繼勳站起身。

    段嶸領了命,轉身便跑出去,秦繼勳轉頭對徐鶴雪道,“公子受了傷,便先好好休息。”

    秦繼勳才走出氈棚,卻撞上段嶸急匆匆地跑回來,“將軍!董成蛟與胡達已不在席中!”

    氈棚內,徐鶴雪才支撐着身體,勉強站起來,便聽見段嶸的這一聲,他邁着緩慢的步子走到氈簾旁,“段嶸,他們二人今夜,可有什麼任務?”

    “董成蛟要給天駒山送徵來的民夫與武器營的箭支。”

    雍州軍的武器營設在一間民宅裏,這還是秦家給騰出來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這裏,竟也寬敞得很。

    燈火通明的樓閣上,所有的工匠們聚在一塊兒,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緊張,你推我,我推你的,一個老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人,“範江,你站前面兒!”

    這些天以來,範江與這些人在一塊兒圍着面前的這個牀弩轉,手上佈滿了細小的傷口,他緊張地搓一下手,針扎似的疼,到底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牀弩後面,僅憑他們這些人是拉不開牀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聲:“外頭的兄弟,進來幫幫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們聽了,便立即跑進門來,他們看着那架三弓牀弩,臉上也都帶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們幫着將牀弩推到外面的欄杆處。

    “快!咱們一塊兒使力!”資歷最老的工匠一擡手,所有人都聚到牀弩後面,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鐵翎箭支。

    他們居高臨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們一起拉動牀弩,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範江泛幹的嘴脣顫了顫,振聲。

    所有人同時卸力,長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鐵翎箭刺破風聲,擦着他們的耳膜,猛地彈射出去。

    兵士們最先反應過來,記着適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裏看得不太清楚,範江與所有人都在樓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迴歸,約莫過了兩盞茶,兵士們氣喘吁吁地將拾撿回來的鐵翎箭交還,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樓上寂靜一瞬,瞬間爆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音:“成了!”

    範江傻呆呆的,那名頭髮花白的老工匠搖晃他的腦袋,“範江!聽清楚了嗎?咱們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聽到了,”

    範江摸着鐵翎箭,“聽到了……”

    弩射距離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牀弩,他們造成了。

    “如此,我們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幾分優勢!”兵士們也高興極了。

    秦繼勳給武器營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時才覺得餓,一個個說說笑笑地下樓,白胡子老工匠看着範江還在牀弩面前發呆,便好笑地喊:“嘿,範江,說你呢!你在想什麼呢?”

    範江遲鈍地擡起頭,撞見白胡子老頭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沒什麼,何老,我就是忽然覺得,我好像也有些用處。”

    白胡子老頭看着他,“這是什麼話?你當然有用處,咱們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處,旁人如何輕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自個兒心裏頭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籠修房屋的木工活兒,如今不也做得這殺胡人的法寶麼?你在這兒沒日沒夜的,比我們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這上頭其實是很有天資的,又是個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後就跟着我一塊兒在軍營裏頭做活,我半輩子都是做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學,我就都教給你。”

    範江一驚,“何老,我……”

    “怎麼?不願意啊?”

    何老挑起鬆弛的眼皮。

    “願意!”

    範江毫不猶豫,他將那沉重的鐵翎箭抱在懷中,“何老,我願意。”

    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雙,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種種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闖入雍州城而受傷的腿,他胸腔裏很多的情緒起伏,猶如江海翻覆,“我這樣的人,雖然不能上戰場,也很難拉得動弓,用不來劍,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牀弩,最利的箭矢給我們的將士用……”

    誰說木匠,就不能有報國志。

    誰說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討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債。

    “說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滿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湯,咱們這兒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將軍那兒去了。”

    “您先去,我將這裏收拾一下。”範江指着屋子裏的狼藉。

    “你別那麼勤快,他們都沒收拾呢。”

    何老搖搖頭,還是背過身,朝樓梯下走去。

    樓上只剩範江一個人,他掃了掃屋子裏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長案旁看了會兒圖紙,那是他與這些工匠連日來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將掃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燭光照不見這片角落,他在陰影裏,小聲地喚:“阿雙?”

    他連着喚了幾聲。

    沒人應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圖紙發皺。

    底下忽然吵鬧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見兩個人率先走進來,後面的兵士跟上來,其中一人指揮道:“你們快一些,別誤了出城的時辰!”

    原來是來搬鐵翎箭的。

    範江正欲站起來,搬了鐵翎箭的兵士們很快出去,那道門匆忙被穿着墨綠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來了?”

    範江猛地一頓。

    “自然不回來,耶律真將軍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傷,咱們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給耶律真將軍報信。”

    另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壓低聲音,“雍州軍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時將軍來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殺了,難道還帶着他們一起去汝山不成?”

    範江幾乎雙腿癱軟,他清楚得聽見他們口中談及的將軍,是一個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個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將領!

    他們是內鬼!

    範江目光上移,看見桌角的一個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動作極輕地拿來手中,那二人還在談話,他緩慢挪動到桌案底下,仰頭。

    神臂弩對準一個背向他的人。

    他滿腦子都充斥着妻子阿雙的臉,想起她對胡人的懼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後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記憶。

    他雙目溼潤,指節緊繃。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鬆懈,他要先將這件事告訴倪公子,告訴秦將軍!不能讓這個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擡,他驀地對上一雙陰鷙的眼。

    “胡達,有人在你身後。”

    那個人緊盯着範江。

    名喚胡達的男人立時便要回頭,而範江卻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達被一箭穿胸。

    範江滿掌是汗,再射出幾箭,卻被那有了防備的玄衣男人盡數躲開,眼看他抽出刀,範江立即起身,驚慌失措下,他撞開一旁的櫺窗,囫圇滾了出去。

    “來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樓下跑,“快來人!起義軍有內鬼盜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範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氣,一遍一遍地大喊: